从那一日之后,裴忱时常见不到凌青的人,只偶尔能听见另一侧石室里有些非同寻常的声音,像是在对着石壁劈砍,然而此间石壁都叫禁制护着,这一剑剑下去也不过是反震自身。
裴忱便知道凌青那里是要出事的。
一日他正坐在石台上读书,忽然瞥见一点红影优哉游哉地晃了过来,正在他面前停下。
裴忱一挑眉,道:“怎么了?总不会是魔主那里出了什么动静。”
征天嗤笑道:“要真是那样只怕是山崩地裂也不为过。我来是告诉你,要是不想费力气找个地方埋尸,就赶紧去瞧瞧。”
裴忱心下一紧。这地方除了他以外能变成尸体的只有凌青一个,侧耳细听的时候外头是一片静寂,也真不像是素日这辰光里该有的安静。
他几乎是从石台上弹起来的,踉踉跄跄跑过去,差点在门口撞了自己的头。
不为别的。
凌青若是死了,他大概是要自责的,若不是因为他非要说出那样的话来叫凌青知道来日她能从此地出去,凌青也不会变成眼下这样子。
而这段时日他同凌青说话的时候总得一句不必管她,裴忱便也真的没有管。
他是该管一管的。
这里头的路四通八达,裴忱怀疑整个山腹都是空的,但是此中的路他并不熟识,慌乱间还一头冲进了前室,惊起满洞的雪蝠来。
裴忱眼前是一片白影,他知道这些雪蝠身上的毒不能真拿他怎么样,故而很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把那些雪蝠赶开,却发现其中有一只不为所动。
那一只的个头比旁人都大些,那一双眼睛肯定也是摆设,不过它肯定是知道有人闯进了自己的地盘,挂在裴忱面前先是一动不动的,等裴忱再挥了挥袖子时忽然振翅飞起。
裴忱瞧着它落在一条甬道之前,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在这里?”
这话对着一只蝙蝠问出来,足见他心下已经太乱,然而蝙蝠却煞有其事地拍了拍翅膀。裴忱此刻也顾不得分辨那是不是他的错觉,反正也分不出究竟该走哪条路便一头冲了进去。
此处没有夜明珠照亮,比旁的地方都昏暗些,不过裴忱也早就习惯了此处的昏暗,他冲到尽头,还真看见凌青正晕倒在洞室之中。
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并非凌青素日休息之地。
裴忱叫眼前景象惊了一惊。
凌青躺在地上,长剑脱手飞在一旁,面前石壁倒是分毫未损。
裴忱忙冲上去探她的脉搏,人倒是还活着,只是脉息散乱像是受了极重的伤。他连忙把人扶了起来查探内腑。
凌青内腑伤势极重,最要紧的是,不像是一朝一夕便能受的伤,却也不像是旧伤。
这是几日间造就的伤势。
裴忱皱眉问征天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操之过急,伤了自己脏腑兀自不肯停手,今日终于支撑不住了。”征天淡淡道。“你若是出手救她,倒也救得过来。”
裴忱自不用他说,已经运气为凌青调理内腑,反投到凌青体内的剑意只能用暴虐两个字来形容,裴忱不知能把己身伤成这样的剑意究竟是什么,但为她清除经脉中四处破坏的那些力量时,忽然脑内灵光一闪。
这剑法也被凌云写在那两卷书上,是写在最后的。
且还被凌云一反常态地做了题注。
说这剑法太过暴虐,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去练。
“是昆山剑法。”裴忱喃喃道。“我本以为昆仑除却一卷并非己身所有的无涯之外,其余的功法未必就比藏书楼中的好上多少,或许是我太小看了昆仑。”
“你的确太小看昆仑。”征天耸肩。“但是这也没什么关系,总归你眼下只要操心能不能把人给救回来,否则可能会抱憾终身。”
征天倒是很了解他。
裴忱如今修为也不低,一身真力是全够用了。只是凌青体内的经脉比常人的要脆弱些,毕竟她身量是小童身量,故而一面为她拔除体内那些肆虐的剑意一面还得小心护着,等凌青发出一声痛哼的时候,他也觉出一分虚脱来。
凌青睁眼之前,低低地说了一声什么。
裴忱一惊,忙道:“青师叔,你醒了。”
听见这称呼,凌青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她苦笑一声,道:“是你。”
裴忱的心正狂跳着,他不知凌青有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在半昏半醒之间说了什么,当然,若是知道倒也没可能把自己灭口,只是二人相对总是多一分尴尬。
凌青却似乎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低低道:“我没事。”
裴忱无奈道:“青师叔,这可不能算是没事,若不是弟子觉得今日太过安静四下探寻一番,怕师叔便醒不过来了。昆山剑法何等霸道,青师叔既然已经被其所伤,便不应该逞强再修炼。”
凌青靠在石壁上,一张小脸微微苍白,闻言倒是一惊,道:“你知道昆山剑法?”
“师父的确已经将之传授给我。”裴忱老老实实道。
“你本不该知道的。”凌青看着裴忱的神情有些古怪。“你入门定然不到五年的光景,凌云竟然肯为你违背门规。”
裴忱一笑。
“或许是师父以为我再出不去,到不到五年都没什么干系。”
只是既然凌青这样说了,裴忱便也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出去后决不在人前流露这套剑法。
凌青叹息了一声。“凌云倒也不容易,我看你小子聪慧,定然是因此遭了凌率的忌惮,怕你抢了他徒弟的位子去才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来。”
裴忱但笑不语。他知道自己进来得其实不算冤,或许换了不叫凌率那样忌惮的人便不会被如此处罚,不过也毕竟是他错在前头,如今想来并不十分怨恨凌率。
“青师叔这些日子还是好好养伤为妙,阵内什么都缺,只有细心静养。”裴忱乾坤袋里并没什么固本培元的东西,凌青在这里这样久,也不知有没有留存那些东西,故而八成只能靠着凌青自己的体魄来缓缓痊愈。
凌青咬着牙不曾说话。
裴忱一眼便看出来她是不情愿的。
“师叔,毕竟要先留得青山在。”
裴忱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要劝慰他人的一天。
凌青的嘴角出现了一个惨淡的笑意。
“青山?青山一直在,可我怕这把火烧不得该烧的人。”
“掌门来日不是你的对手。”
裴忱倒也不十分笃定,但是为了劝凌青安心养伤,也唯有睁着眼睛说瞎话。
要不然的话,凌青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凌青的眼睛果然微微一亮,问道:“你同凌率交过手?他现如今是什么本领?”
裴忱又是苦笑一声。“师叔,我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哪里就能同掌门动手了。但是我读了师父对昆山剑法的描述,又看师叔练的,便知道师叔其实已经离成功很近,只还差一步罢了。”
这一步到底要多久才能迈出去,其实谁也不知道。
又或者根本不可能有人迈出去,这套剑法从被创出来,便不是为了让使用者能毫发无伤而退的。
凌云在书上写得很分明,这昆山剑法对敌霸道无匹,也正是因此,最棘手的反而不是如何对敌,而是如何不伤己身。
昆山剑法,己身越强,反噬之力便也越重。
昆山剑法十二式,似乎使出来便从逃不开剑断人亡的下场。
昆仑山上其实曾经有人精擅于昆山剑法,然而一生不敢以之对敌,只最后大光明宫进犯之时不得已出手,一人对战大光明宫数位绝顶高手而不落下风,最终他不是死在大光明宫之人手下,而是死在自己剑下。
每一剑都是伤人亦伤己。
那自然是酣畅淋漓的一战,可真说不出值这个字来。
恐怕正是因此,昆仑才不给新入门的弟子传授这昆山剑法,就是怕入门之初弟子仍有逞强斗狠之心,对敌时伤人伤己。
昆仑有昆山剑法,大光明宫有玉碎之功。
昆山玉碎凤凰叫,叫出来的恐怕得是一曲挽歌。
凌青听了这话,眉目间仍是几分不甘的意味。
“我知道你是在劝我,这一步我迈不出凌率也迈不出。”
她静默一瞬,忽而一笑。
“不过你说得对,我总不能为杀他先把自己弄死了。你尽管放心便是。”
裴忱并不觉得凌青戾气太重,只含笑道:“师叔知道便好。”
他渐渐也明白凌青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怨气。
有时候,人被自己视为敌手的人所伤害并不会生出恨意来,那样的情况下人心中更多的不过是不甘。
但若是叫自己信重乃至爱重的人伤了,便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凌青依旧能笑出来,其实就很叫他意外了。
方才裴忱是故意要打断凌青的。
他怕凌青接着再说下去。
因为刚才凌青半昏半醒之间说的是:“凌率,你难道还剩着一点良心么?”
那一声是如此的悲恸,不像是在诘问一个曾经背叛自己的师兄。
倒是像在问爱人为何要背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