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交手远在天边,裴忱倒也看得清楚,于是便只剩下了目瞪口呆的份儿。苍枫晚得手以后并不恋战,他今日来便是要将人带走,本也不想生出旁的枝节来,眼见便要脱身而去。
游渡远也叫这一番变故给惊在当场,他从未想到十拿九稳的事情会变成这样,本来只要等到苍枫晚秘法失效,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可这龙鸾也不知是在百越王室给养得太顺风顺水还是如何,竟冒冒失失的自己迎了上来,反倒叫苍枫晚得手。
他抓了抓自己一头乱发,恨恨道:“别跑!”
眼见两道流光一前一后追星逐月一般划过天际,徐秋生只犹豫了一瞬,便对方小七道:“待在此处不要走动!”而后抓起裴忱的领子就发足狂奔。
裴忱被拎在徐秋生手里,衣领子扯得老长,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想要说话,然而一张嘴灌了一肚子的风,忍不住咳嗽起来。
徐秋生似乎知道他想问些什么,不等裴忱咳嗽完便道:“若是不将你小子带上,你指不定会干出点什么来——少宗主可以追不到人,但你绝不想看见那场景。”
裴忱闻言自然是十分感激,旁的不说,徐秋生这师父当得的确是尽心尽力。他虽然仍旧不知道当年徐秋生是欠了裴氏怎样一个人情,却也知道家族零落,徐秋生还与不还这人情都是在一念之间。
就在这时,裴忱忽然感到心头一紧。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开了天目之后,裴忱对危机的敏锐程度更甚于以往,这种情况他此前遇到过一回,就是裴氏灭门的那一夜,九幽带人杀上门来之前的几秒钟里。当年九幽强行遮蔽天机,是以近在咫尺才叫裴氏感应到,而今却不知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
“师父!”裴忱连忙低声道。“好像有些不对劲。”
徐秋生知道裴氏的人都有怎样的天赋,听裴忱这么说,当即从善如流地停下步伐。少宗主跟丢了还能再找,若是真有什么危险,带着一个裴忱显然施展不开。
二人寻了一棵大树做掩护,那榕树也不知在此地生长了多少年,总归是郁郁葱葱一木成林,从远处还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结果到了近前,却见其中已经藏了一个人,正是游渡远。
“少宗主。”徐秋生颇觉头疼,此时此地要叙旧或是要报丧似乎都不大合适,但既然已经遇上了,总不能一言不发地充作陌路人。
游渡远略带疑惑地转过脸来。“你是宗门什么人?哦,我似乎见过你一面。”
徐秋生从未与游渡远说过话,不过也知道游渡远这几十年间也曾回过宗门,想来什么时候偶然遇见,也并非不可能。眼下并不是一个回忆旧事的好时机,还不等他再说什么,游渡远已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情形有些不大对,先看看再说。”
裴忱依旧觉得心头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给牢牢攥住,几乎不能呼吸。他抬头看时,只见苍枫晚并未远遁,而是在前头不远处停着,相当警惕地四下张望。
周围似乎并没什么异状,风平浪静,只勉勉强强还能听见远处灵月阁众人与百越王室交手的声音。
然而裴忱心中的不安已经到达了顶峰,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劝徐秋生远离此地的时候,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诵读些什么。
那不是中原人的语言。
游渡远脸上显示出些意外的神色。
“他们的人怎么会到这里——小子,方才你不是胡乱喊的?”
这句话是冲着裴忱说的,显然方才裴忱那一声喊也传进了游渡远的耳朵里。而且游渡远也不用刻意去听,便已经分辨出了究竟是谁喊出来的。裴忱此刻却顾不得去惊叹游渡远的实力,他摇了摇头,在徐秋生不解的目光里干巴巴地说道:“确有其事,不过他们两个究竟是哪两位,我倒不能确定,只是随口一喊,总有一个是对的。”
“你知道的还不少。”游渡远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你能听出这念的是什么吗?”
“是粟特语。”裴忱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大光明宫地处回鹘,但他们的那些个典籍经义,大多数都是用的粟特语,来人是大光明宫的,看来是冤家路窄。”
大光明宫对叛徒的手段一向酷烈,是以像神使这样的人能逃出来,着实是令人十分意外,雪无尘和苍枫晚在灵月阁里躲了这么多年,想来大光明宫也一直没有放弃过追索,今日裴忱这一声嚷,恐怕是帮了大光明宫一个忙。
裴忱以为游渡远是真在好奇来人在说些什么,还很尽职尽责的给翻译了一番,“来人似乎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念一首诗,是赞美他们那明尊的。大概念的是.......他看见日月之辉,世界根基,他晓得秘密所在,一切皆知悉,他知前际中际与后际,掌世间一切奥秘,带来洪水前的信息——”
游渡远先是目瞪口呆地听了一阵子,好半天才想起来叫停了裴忱。
“你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从回鹘?”
“弟子是中原人,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裴忱汗颜道。
徐秋生只觉得眼前二人一个赛一个的不靠谱。对付裴忱,当然是可以直接叫他闭嘴的,但是对游渡远,似乎又不能这么不客气。好在游渡远不是个傻子,知道眼下的情景不适于聊天,闭上了嘴审慎地观察起事态发展来。
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来的时候,苍枫晚就已经僵硬成了一尊木雕泥塑。他本来是把龙鸾打昏了像是扛一个破麻袋一样把人扛在肩膀上,然而这会人都快要掉下来了,他也无知无觉一样。
又是一个御空而行的人,裴忱这一天之内已经看得麻木了。
来的是一个黑衣男子,似乎很小心地抱着什么东西,远远看过去只得一抹红色,凑得近些了,才看出他怀抱的是一个红衣女童,说是少女都有些太小,左不过十岁上下,离得远看不清长相,但是裴忱只看了那么一眼,就觉得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躲得远一些。”男人冷笑了一声。“结果你还是像当年一样不聪明。”
“阿尔曼,你今日来给谁报丧?”苍枫晚看了一眼男人身上的黑衣,冷冷道。
回鹘人与中原人风俗不同,他们白衣是吉兆,黑衣却是在报丧。
“你。”阿尔曼针锋相对道。“当年你出逃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日了。”
“你打算凭什么留下我?凭一个暗伤发作不人不鬼的宫主?”苍枫晚看着阿尔曼怀中的人,嗤笑了一声。
所谓的山中老人根本不是一个老人,更不是人们想象中鸡皮鹤发或是慈眉善目的老头子,只是这么一个粉雕玉砌的女童,说出去是任谁也不会信。
“足够了。”那女童忽而开了口,她的嗓音也是稚嫩而清澈的,纯乎一个真正的女童。在她说话的时候,阿尔曼很恭敬地低下了头。“明尊从不容忍背叛,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镜君,不。哈桑。”苍枫晚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是。“你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你的旧伤发作,要来百越搏一线生机。”
他是丝毫情面都没留给这位曾经的顶头上司。“像从前一样,我最恨你们做什么都要套上堂皇的外壳,殊不知底下是最肮脏险恶的。”
大光明宫的宫主很喜欢自己的汉名,因为她自己的名字有些过于流俗,甚至于不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从受伤之后,她就很少有机会看上去像一个女人了,所以她也分外珍惜自己这个汉名,是以听见苍枫晚叫出这名字的时候,她的脸色变了几变,不过开口时,已经十分平静。
“阿尔萨兰。”她低低的笑。“难道灵月阁就干净得很?难道你和塞勒斯离开雪山之后,就干净得很?且看看那落月湖罢!那里盛着的是鲜血与冤魂,有朝一日将吞噬整个百越!”
“那你的圣山下面又有什么呢?难道是觉得冤魂涉水,要比攀山容易一些?”苍枫晚针锋相对道。
“一个死人是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的。”镜君轻轻巧巧地从阿尔曼怀中跳了下来,她赤脚踩在地上,然而足趾依旧雪白不染尘埃。
裴忱从未经历过如此荒诞的场景,听着回鹘人用熟练的汉话彼此攻讦,他不禁有些汗颜,然而是大气也不敢出,大光明宫无疑是他现在最不想对上的势力之一,他已经把千山最有头脸的门派给得罪了一半,眼见着是不想再去得罪另一半了。
然而他不想去找事,不代表事情不会来找他。三个大活人藏在一棵树后头看戏,显然是未曾想到来人如此重磅,眼下想要离开也来不及,本只盼着这些人赶紧一言不合打将起来,好叫自己等人得以脱身,却不想镜君甫一落地,一双清浅琉璃色的眼瞳就转了过来。
“离开大光明宫这么久,你连尾巴都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