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从未想到征天会是这样一个少年,看起来带一点骄矜之气,却并不凶厉,全然不像是传说中能取人性命的凶器。
征天抱着胳膊很不耐烦地看着止水,语气也是裴忱所熟识的。
“她居然会容许自己的信徒变成这个样子。”
裴忱猜征天说的她是那所谓月神。
止水的眸光微微亮了亮。
“你也知道神的存在?是神指引你前来?”
裴忱忽然觉着有点不忍心。他踌躇了片刻,说道:“今日出手的若是你那所谓神明,那我只能说,这位神明并不是为你而来。”
眼前这人大概曾经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物,而因为裴恂的缘故,裴忱又应该恨她。
裴忱记得十年前灵月阁的阁主就已不是她,这恨意就隔了一层,且看见止水这般凄惨的模样,有什么恨意也都消散大半了,一个人这样活着,其实比死了更可怕。
她的神也背弃了她,对于神明来说信徒是谁并不重要,祂们所需要的仅仅是信徒本身——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话。
止水听了他的话,情绪显然是有些激动。那些金色的符文发出更明亮的光芒,像真正的蛇那样缠紧了她的四肢,迫使她又冷静下来。
“是啊。神不得不放弃每一个被流放到这里的人。”止水睁开眼睛,语气有些苦涩,她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神说,这里封印着亘古以来最大的‘恶’,因此有进无出。”
裴忱忽然感到呼吸微微一滞。
这是极不正常的事情,因为这里是他的识海,精神也好灵魂也罢,都是没有呼吸的。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过来,是征天在那一瞬间释放出了极为可怕的气势。
感受到这股气势的时候,裴忱忽然就相信了有关征天那些血淋淋的传说。那把剑有了他的寄居,的确是当得起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不如此,不足以匹配征天几乎实质化的杀气。
“笑话,她算是哪门子的神!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便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征天咬牙切齿,他自然是丝毫不忌惮止水,止水的愤怒也不能影响他分毫,这里的确是裴忱的地盘,因为他看着止水无能为力的愤怒,才发觉自己所见不过是一个幻影,这个背负重重枷锁的女子,其实尚不知在百越的哪一处。
就在征天跟止水都暴跳如雷的时候,裴忱察觉到了一丝冷意。
这不是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人所带来的,这点冷意像是游魂一样缠上来,但是比游魂更为霸道。
这间水晶牢笼之中忽然出现了一股料峭的寒风,不知是从何吹来,紧跟着是一片黑色的雾气,遮盖了一切。
裴忱只听见了一个声音,在第一个音节响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意识。眼前的一切沉入黑暗,他只来得及意识到,这是一间设在水下的牢房,因为在黑雾出现的时候,湖水忽然剧烈的翻搅起来,在那些金色的光芒下映照出粼粼波光。
他没能听完那句话,征天自然也没能听完。
但止水是真真切切的听完了那句话,那个低沉而漠然的声音,以一种比征天更轻蔑的语气提起她曾经信仰的神明,却叫她生不起一点怒意,因为光是这声音里所蕴含的力量,便叫被幽禁久矣耗尽真力的她难以承受。
“有进无出?痴人说梦,枉费心机,我必将归来。”
裴忱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四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芒,他知道自己是依旧存在的,但似乎又已经与这个世界抽离开来,唯有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点光明,在双目之间盘旋逡巡。
他下意识地靠近了那点光明,离得近了,忽然隐约有些阻碍。裴忱在一片混沌之中完全遵循这本能行事,调动了真气向着那一点狠命一撞——
天光乍破。
裴忱睁开双眼,哭笑不得的发现,外头的天的确是亮了,但他醒来并不全是因为这个,更多的是因为方才自己所见那一点光明,其实是双眼之间的意窍天目,他这么一撞,却是将自己的第二窍给打开了。
他第一时间有些惊惶的喊了征天两声,同以往不同的是,征天没有立即出声,而是过了好一阵子,久到裴忱以为他消失了的时候,才慢悠悠道:“我还活着呢。”
裴忱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征天这话说得并不像他以往风格,大概也是被那阵黑雾给影响到了,止水那一个不知道怎么投射过来的幻像,不至于会有这种能力。
“那是谁?是谁在说话?是灵月阁的人吗?”裴忱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所见那片黑雾与灵月阁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接着深入百越了。
他从前见过最强者,也不过是九幽当年派出来的那个人,但那人比起自己昨夜所见,简直是萤火要与皓月争辉。
征天沉默了一瞬,道:“他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他也不是人。”
至于更多的,无论裴忱再怎么问,征天也不肯说了。
这件事裴忱没有告诉任何人,征天说就算灵月阁覆灭,也与他昨夜所见无关,带着一点发自内心的恐惧,裴忱是不愿再回想起这件事的。
徐秋生对裴忱一夜之间开了天目这件事表现得极为震惊。因着修行方式的不同,修士之间修炼各处窍穴的难度也就不一样,对裴氏这样仰仗卜算之术的,开天目要难于其余人不少,虽说裴忱是第二次开天目,这速度却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徐秋生说得意味深长,裴忱则是苦笑,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压根就不想做那个塞翁。
百越都城天南城,在每个百越人心中都是个相当神圣的地方。同中原朝代变迁大不相同的是,百越王族一脉相承世袭罔替,自然养出了不少强者,徐秋生固然不肯服软,说那些都是百越王族养着的老怪物,但是话里话外那凝重之意自不肖说,任谁都能觉出他那如临大敌的意思。
徐秋生自是希望在进王宫之前便能找到游渡远,实际上他至今也不知游渡远究竟为什么要来百越王宫这一遭,结果进了天南城才知道,这是百越这一任王在过寿,这位百越王天赋并不怎么样,在百越王室这么多天材地宝的滋养下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入炼神境的水准,不过的确执政清明,很受百姓爱戴,因此才一直在这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下去,而今刚巧是百岁,百岁在凡人间是凤毛麟角,在修士里却不少见,只是对王族而言也算一件大事,所以这寿宴是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裴忱听路人眉飞色舞地说完,转眼去看徐秋生,果然看见他无可奈何的神色。徐秋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游渡远甘冒奇险深入百越,除了去搅合灵月阁的祭月大典之外,要办的另一件大事居然是来百越王的寿宴上偷酒喝。
百越王室与灵月阁也算关系紧密,二者一个是王权一个是神权,虽有彼此牵制的意思,但毕竟都出自百越,对游云宗的不待见是如出一辙的,有人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游渡远显见便是笃信酒坛中溺死做鬼也逍遥。裴忱看着徐秋生脸上蹦了一路的青筋,暗暗称奇了好一阵子,琢磨着要是真见了游渡远,徐秋生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总不至于是“你爹死了,快跟我回宗门去”吧?
百越王宫里有一众修士驻扎,其中不乏百越王见了也要矮两辈的老家伙在,徐秋生自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这些徒弟贸贸然往里闯,只好在天南城里寻了个客店住下来。这百越王为显示与民同乐,是要在天南城中一同摆宴的,届时他也要自王宫出来,接受百越一些个耄耋老人的敬酒,这固然是大手笔,胆量倒也不小,估计是自信实力不凡,不怕会来刺客。
“少宗主还有正事要办,总不会这么早便暴露自己吧?”方小七颇为崇拜游渡远,一早便在台下望着,徐秋生说游渡远若是来,一定会来这里,因为王宫内院进去了危险太大,这里的酒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方小七一脸崇敬的表情,顾忘川忽然便觉得有些刺心。他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但是说话间却不怎么客气,一时间也忘了徐秋生在旁听着,直言不讳道:“恐怕少宗主这一趟百越之行,救人还是其次。”
他微微地蹙着眉,眼中隐约有些不屑的意味。
这当然不是冲着方小七,而是冲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宗主。
他很能明白游渡远,所谓平天下不平之事,也许的确有,但凡人之事平不平,其实无关紧要。因为那些个凡人无论怎么挣扎生活,这一辈子也不过是弹指而过,修士从不会为凡人耗费太多的精力,方小七是其中的异类,便总一厢情愿觉着旁人也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