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回给雪无尘的是一个笑。
他冷冷地一弯唇角,在雪无尘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便纵身一跃。
只听见入水一声响,雪无尘抓住窗棂向下望去,然而除了湖面上的波纹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着黑洞洞仿若深不见底的湖泊,手指渐渐在木质的窗框上扣紧了。
“我们不该放他去的——”他像是随时可能晕厥过去。“万一他和止水站在一起又当如何?”
苍枫晚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又能如何?杀了他?”
他站在苍枫晚的身边,冷冷地俯视着那一片湖泊。
“当今世上,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然而谁能杀得了他?”
他霍然转脸看着雪无尘。
“当然,有一个法子能让裴忱死,但那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法子——把圣湖下封印的东西放出来,不论那究竟是什么,总归那是裴忱所害怕的。”
雪无尘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但是他旋即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虽不是真心信奉月神,却也知道祂能做百越神明也是有原因的,祂我们尚且不能抗衡,一个叫祂也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封印的存在,更不该重现于世。”
苍枫晚没有反驳他。
他只是噙着一丝轻而冷的笑去看那落月湖。
“那么我们就只能祈求好运了,希望他足够好运能活着出来,而我们也足够好运至于他不会站到止水那边去。”
落月湖的水很冷。
这里的水本不应该这么冷,百越终年炎热,可这里的湖水却像是万载的寒冰一样。
不过裴忱知道世间真正的冷是什么样子的,他去过这世上最为寒冷的地方,如今也不畏惧严寒。
这里的寒冷来自于多少年来不得解脱的怨气和怒气。
裴忱看见自己的周围都是近乎于透明的魂魄,那些魂魄模糊的面目上透出狰狞与怨毒来,就像是刚才那一只蜡烛所映照出的情形一样。
这就是百越人圣湖的秘密。
裴忱冷笑起来,他不知道雪无尘挨着这样一片湖怎么能安稳度日,甚至晚间还能安寝。
他厌恶这片湖泊,且说不上自己是更厌恶这湖还是昆仑那的囚魂阵。
昆仑的囚魂阵代表离开一种傲慢,他们去审判什么人应当永世不得超生,而后将那些曾经十恶不赦的灵魂投进去。
而这片湖泊更像是一种毫无目的的恶——也不是毫无目的,裴忱隐约感觉得到,这里的阵法同别处有些不同,似乎是与周遭的魂灵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是的,这里有一片魔主的残魂,他从下水的那一刻就已经感觉到了。整个落月湖就是一个巨大的封印,但这个封印好像没有别处那么完美,所以要靠外力来维系,这些被无辜囚禁的魂魄就是封印所需要的外力。
所以这同囚魂阵还不一样。
裴忱可以毁掉囚魂阵,因为那个阵法只不过是依附于魔主的封印,毁去它不会动摇那个封印的基本,只是毁掉了昆仑守护封印的一道屏障。
而这里的魂魄一旦被释放,整个封印都会湮灭。
裴忱也察觉到,这里的力量并不稳定。
这个湖泊里的力量在缓慢而坚定的流逝,这就说明如果不能得到有效的补充,那么这封印还是会破。
裴忱终于明白,或许那些祭品并不完全是为了维护灵月阁的尊荣而无辜牺牲的,可以说他们的牺牲是为了这天下。
可这并不能说是公平的。
还是那句话,若是以人命的多少来论孰轻孰重,事情就会变得十分棘手,最为极端的情况便是这世上半数的人都可以为另一半而死。
人命不是能拿来称量的东西。
裴忱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水里,但他如履平地,甚至呼吸也不受阻碍。
他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向湖底,身侧有血一样暗红的光芒为他照亮前路,那是如今的罗生剑的剑芒。征天漂浮在他身边,神情有些复杂。
“我可不承认那家伙是为了天下苍生。”征天冷冷道。“其实灵月阁的月神,是比魔主更为久远的存在,只可惜是个废物。”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面的湖水微微泛起一点波澜,像是要把征天卷走,但那些水流连征天的身影都不曾冲散。
裴忱微微皱着眉头,道:“你可以等我们上岸了再说。”
弃天还在百越的客栈里等着,他虽然在弃天身上留了一道气息叫弃天若是遇到什么意外状况便可叫自己感知到,但这湖底毕竟封印了魔主一道残魂不知会有多少诡异的事情发生,他还是希望速战速决。
征天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在湖底看见了那个透明的监牢。
止水曾经凭借着她那位‘月神’的一点气息来到裴忱的识海之中,所以裴忱是见过这里的。不过这一次他见到了止水以外的更多东西。
除了那个被符文一样的锁链绑缚着的女人之外,那间监牢里还有累累的白骨。
那些白骨看上去已经经历了很漫长的岁月。
裴忱看得出这些骨头同常人的有些不同,隐约泛出如玉的光泽来。
他想起另一些不大寻常的骸骨。
饮冰族人的骸骨看上去便与常人不同,看来曾经的灵月阁的确有一丝不大寻常的血脉,也不知那血脉的尽头是不是就是这个与冢中枯骨区别也不大的女人。
裴忱隔着那一堵透明的墙,注视着止水。
她似乎更枯槁了一些,闭着眼睛靠在墙上,那些锁链上有黯淡的金光,随着她的呼吸明灭。在罗生剑的红光映照里,她看上去纯乎是一具干瘪的尸体。
但裴忱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甚至还能从那张脸上找到一些昔日的风华。
止水若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她一开始并没能认出裴忱来,实际上,许多比她更熟悉裴忱的故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有时候裴忱从什么反光处看见自己的时候,也会有一瞬的惊忡。
他也不大认得自己了。
其实脸还是从前的那张脸,他从前长得就不大叫人安心,是有些凉薄的长相,而今便更显得阴沉些。
但是止水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什么人了。
所以她很快认出了裴忱。
裴忱看见她身上那些锁链再次大亮,这光亮刺激到了周围的幽魂,那些魂魄疯了一样朝这牢笼涌来。
这些已经被消磨了大半灵智的魂魄还是保留着对灵月阁阁主的怨恨,即便这个阁主如今也已经是阶下囚。
他们不能靠近裴忱周身分毫,甚至不能叫裴忱衣裳上的褶皱发生一点改变。
止水的眼神起初还有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裴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同裴忱只有一面之缘,自然不会天真得以为裴忱是来救她的。
裴忱伸出一只手按在那透明的墙壁上。
此前他只见过两种完全透明的东西,西域来的琉璃,还有北凝渊里的冰晶。
但是这东西不是琉璃也不是坚冰,它的触感甚至于有些柔软,叫裴忱以为自己碰上了某种活物,当他尝试着再按下去的时候,那柔软的触感便消失了,变回了铁石一般的冷硬。
裴忱没有尝试着去打碎那东西。
他感觉到了,这间牢笼本不应该是作为牢笼而存在的,它是整个落月湖的心脏,也是这封印的心脏。
果然,进到这里的人只能被幽闭至死,除非这个封印被打破。
不过那一日也快了,如果止水的运气足够好,她能等到那一天。只可惜现在裴忱是来加固这个封印的,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魔主,只希望那一天能尽可能地晚一些。
止水的声音透出来,显得有些模糊。
“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很弱小。”
“现在我同这个封印之下的存在相比,也一样弱小。”裴忱低声答道。“所以,我是来问你如何能叫这个封印更坚固一些的。当然如果你拒绝回答,我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止水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病骨支离的女子在笑的时候依旧叫裴忱觉得艳光四射,裴忱想,当年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是神让你来的?”
“你们的神找了个几乎不可能弄到手的祭品,上面那两位便叫我来帮忙。”裴忱淡淡道,他似乎并不在意提起这两个人会引起止水的愤怒。
止水像是没有力气愤怒,也像是不屑去愤怒。
“那两个人。”她冷笑了起来。“得位不正,神只是不能失去代行人才容许他们留在此地,然而有些事情,是没有月神之血的人永远也做不到的。”
“所以你每夜入他的梦,是想把他吓死,换一个血统对的人来做阁主?”裴忱不由得觉着几分好笑。
止水微微摇头。“神血在我身上已经断绝,至于我为什么入他梦去,你不需要知道。”
裴忱当然也不愿意管这种闲事,看着止水的神情他便知道,雪无尘和止水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只是背叛者和被背叛者那么简单。
他只懒洋洋问道:“那么,你能告诉我什么事情你做得到而雪无尘做不到么?没准这能给这湖少造点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