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所说的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但方小七不肯说他的名字出来,裴忱便也不说。
见裴忱应得痛快,方小七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人今日居然有这样好的感情,我实在是没想到。”
裴忱淡淡道:“其实也有不少仇怨在里头,但是比起更要紧的事,这点仇忽然又不算什么了。”
见裴忱如此情态,方小七倒是想起来顾忘川当年同裴忱之间也不全然是没有仇怨的,但很显然,裴忱更恨的人是林三浪。
方小七皱眉道:“你难道是想要做叛国之人?”
“若此刻我是引西域诸国来此地,那还能说上一句叛国。”裴忱冷笑了一声。“南晋和北燕本就是从一家分出去的,谈什么叛国不叛国?若真算是叛国的话,那逐鹿纪那些侯国间游走的名士倒也都算是逆贼了。”
最要紧的一句话,其实他没对方小七说。
方小七的性子不仅不像是天魔族传说中的那般蛮恶,反倒是还有些比常人更为良善的意味,她自己这么些年嚷嚷着要报仇,但要是叫她知道裴忱觉着为了报仇什么都能做,多半还是要倒回来劝一劝的。
他同林三浪之间才是真正的深仇大恨,九幽趁虚而入同林三浪勾结起来时好歹还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虽说那理由是为了蒙骗洛尘寰自己的,可到了林三浪这里,裴行知是为了林氏江山社稷才去劝谏的,他心中当然知道这一去会遭了林三浪的妒忌,然而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去了,也许当时裴行知想的是大不了牺牲自己一命,却没想到林三浪最终下手要的是整个裴氏上下的性命。
当初裴行知是为了江山社稷劝谏,裴忱要为他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叫这南晋江山亡在林三浪手中,这也是他渐渐才想明白的事情,毕竟没人愿意做亡国之君,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叫林三浪真正后悔。
现在离他心中所想的那个时节倒也已经不远了,只可惜不是今日。
方小七看着裴忱脸上的神情,不知怎地便觉得有些怅惘,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看不清这个小师弟了,其实从前就觉得从来都没看清过,只是如今同过去又像是有些不同,此刻裴忱人分明是站在这里的,神魂却像是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已经去寻林三浪,并想着怎么把人给千刀万剐了。
裴忱最终还是没在这时候去寻林三浪的晦气,一是以白棠所说,还不知林三浪身边还有多少能人在,二来他如今毕竟是在灵台寺的地界上,要是就在这地方出了刺王杀驾的事情,灵台寺便也说不清楚了,那慧法对他的态度毕竟还算不错,他还不想把旁人都牵连进这恩怨里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间暗室里头等了多久,慧法回来的时候似乎外头天色已暮,看见裴忱还在原地像是在端详打量那个刻了字的妆台,神色似乎显得几分悲悯。
“施主这是着相了。”
裴忱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道:“着的是什么相?我若是真着相了,应当不会这么乖觉地待在屋子里才对。”
慧法想了想,似乎是也觉得裴忱说的有道理。裴忱听说这些番僧都很精擅于辩经,经常是无理也能狡辩出三分道理来,他本还等着同慧法说些什么,却想不到慧法并没反驳他,只笑道:“贫僧本还担心施主会贸贸然地出来。”
“我不是那等莽撞的人。”裴忱苦笑了一下。“现下,大师可以把个中曲折都告诉我了罢?”
慧法看了一眼他的手,裴忱这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捏着那串玉珠,那玉本就是触手生温的好玉,他松开手的时候觉察出上头已经有了汗意。
裴忱把玉珠搁在了妆台上,不知怎么,他搁下那东西的时候十分小心翼翼,也不知究竟是怕碰坏了哪一样。
慧法又看了方小七一眼,道:“还未来得及请教,这位施主是什么人?”
“我是玄霄长老的徒弟,这珠子就是他给我的。”方小七道。
慧法只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倒也是缘分,裴家的后人也成了游云玄霄的徒弟——不,只怕这是果,而因在前头。”
裴忱也依稀听说过,这些番僧都惯常于打机锋不肯好好说话,总要显得高深莫测一些。其实这道理他也懂,裴氏从前替林氏占星卜卦,也不肯把话说得太明晰,一方面是天机真不可泄露,另一方面则是要叫旁人敬畏几分。
但是真碰上旁人这么云山雾罩地跟他说话,他才晓得个中滋味有多难受,不由得道:“还请大师赐教。”
慧法微笑道:“今日贫僧就是为了讲这个因才来的,施主不必着急。”
方小七也是个急性子,但或许是因为惦念了此事太久,竟难得能耐下性子来听这慧法大师讲话。
慧法也没再卖关子。
“多年以前,裴氏卜卦得了一则谶言,说这一代的裴氏子弟乃是一对双生子,然而若都将养在裴氏,定然会招致祸患。彼时裴氏主母正在孕中,等生下来果见是双生子,且还是一男一女。本来是极为难以取舍的局面,这时候贫僧的师父却恰好路过,说那女婴是同西方有缘的。”
裴忱知道这不大合时宜,却还是险些笑出了声来。
这话也幸而是对着裴家人说的,裴氏上下见多识广,也知道这些人所谓的西方是个什么东西,要是搁在寻常人家说不定便以为是要咒新生儿早早驾鹤西去,抡起笤帚把人打将出来了。
他旋即又有些疑惑,问道:“我听说灵台寺并无女弟子。”
“有是有的,只是不在灵台寺中。”慧法叹息道。“但这位裴施主又有些不同,她天生佛骨,实在是叫贫僧的师父不忍拱手让人,便取了个名号叫慧矣,养在灵台寺中,只当也是男子。”
这个矣字居然是这么来的。
然而慧矣两个字细细品鉴来也叫人觉得不大舒服,总有种慧极必伤之感。但还没等裴忱问出自己心头疑惑,慧法便已经替他解答了。
“当初也有人说师父这个法号取得不太好,叫人觉得会是月满则亏,然而师父说慧矣这一生本就是盛极而衰的命数,她若是修的好,便能归于西方极乐,不然也注定是在世上极为短暂地走一遭。后来裴氏给这女婴取名,便也用了这个矣字。”
原来如此。
裴忱只不知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姑母究竟是不是如此聪慧,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是什么样的,那对她而言似乎有些不公平,但是世间不公平的事情本就很多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慧法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不甘,倒是反过来劝慰了一句道:“慧矣虽已经不在,不过在这人间一遭,她倒是没有什么遗憾。”
裴忱应了一声,却应得有些不以为然。
能真没什么遗憾么?裴氏虽然教养子弟严格,却终究也是不曾在衣食住行上苛待了他们,这屋里的一切看着都如此简素,更不要说灵台寺的戒律里还有什么不食荤腥一类,她这一生几乎可以用苦寒来形容,如何会没有遗憾?
但当着慧法的面,毕竟不好指摘这灵台寺的戒律如何如何,于是裴忱只好转而问道:“那我师父又怎么拿到了这一串玉珠?”
“男女知好色而慕少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慧法双手合十,神情悲悯。“那时候徐施主还不是游云宗的玄霄长老,是个偷了东西叫人追杀的乞儿,误打误撞翻进灵台寺来,同慧矣相遇。慧矣出手帮了他一回,又替他指点迷津,两人就此熟识,于是慧矣想出寺去。”
裴忱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为谁鸣不平,是在为姑母还是为师父?他想不通。
“你们不准她出去?”
“并非如此。”慧法对着裴忱这不大客气的问话,却依旧是那样悲悯的神情。“一切都是天意,天意难违,世上恐怕没有比裴施主更清楚这一点的了。”
裴忱从没觉得这四个字那么扎耳过。
他只好追问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慧法叹息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慧矣却是将这两样都占全了,她一病不起药石罔效,虽说是修行过的,也终究未曾逃过生老病死。”
“什么样的病,能要了修者的命?”裴忱不信,他反问道。
慧法深深看了裴忱一眼,道:“裴施主须知道,这修行之人并非无所不能,也并非百毒不侵。当初是徐施主中了毒,慧矣一定要替徐施主拔毒,只这毒来历太大,对外也只能说是病了。”
“是什么毒?”裴忱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世上能伤到修者的毒,其实不是很多,能从一个人身上让渡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便更是寥寥。那一瞬间他已经把自己所知的几种都想了一遍,每一种都能代表一方势力,可是他师父当年应该也不过是游云宗的一名弟子,谁会用这样的毒去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