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天听说过囚魂阵的威名,他仍在剑中不肯出来的时候,甚至有剑主是进了囚魂阵的,至于剑为什么没跟着进去——那倒是很简单,人总有贪欲,这样一把剑摆在面前,又有谁能狠下心来给它就此封囚不见天日呢?
他倒是不知道囚魂阵里是什么模样,但也大抵能够猜到,所以如今那些曾经握着这把剑的人,魂灵也早已变得浑浑噩噩,或是干脆消逝了吧?征天当然不会为他们感到悲哀,但想到此刻正和自己说话的这个人最终也是那样的下场,又不免有些唏嘘。
明珠泪说的很对,她本不应该进去的,虽然她是九幽少君,但这么多年以来几乎都在九幽之中,外人只听说有这么一个名号,从没听说过她做了什么事情。要是什么人都抓来往囚魂阵里扔的话,只怕囚魂阵中早就人满为患,也不知会不会反哺了魔主的残魂。
征天知道明珠泪是为什么进去的,他听见了云中君的话。那时候裴忱晕过去了可他没有,只他并没去阻止,因为在裴氏藏书楼那么多年,他闲来无事也会听一听裴家人在藏书楼里说的话,其中就有天目这么一回事。
他知道云中君没有说谎。
但他又知道裴忱一定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妙。这是征天第一次试图跟裴忱隐瞒什么事情,以往都是正大光明毫不客气地说这东西不该你知道,他还是觉着后者更容易些。
“你不怨么?”征天淡淡问道。
“怨什么?怨有人把我扔进这里来?”明珠泪低笑一声。“当然不,我带着一族的残魂转世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况且人世多苦,我眼下却只想要安稳些。”
“其实你也不一定能得着安稳。”征天忽然笑了,明珠泪能听见他的笑声却看不见他此刻神情,若是能看见便会发现征天虽然是在笑,眼底却有隐约的悲凉意味。
明珠泪被他驳了却并未生气,只反问道:“为何?”
“你知道你为何会进来么?”征天先是如此一问,问过之后却又自己答了。“应当是不知道的,本来你该投胎转世去,魂魄却叫人强行封禁起来,但到底那时候处在封禁之中,听不见外头都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这样明白,我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明珠泪的笑声倒是很爽朗,她似乎的确比在外头的时候要显着快活些,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她一个人能被封印起来还这么高兴。“是,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但若是一直不知道却也没什么。”
征天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贴在石壁上,四面都是黑沉沉的,只有他的手上此刻出现了一点红光,十分显眼。
他身后裴忱已经入定,察觉不到这一刻的异状。
明珠泪却感觉到了,虽然她离得要更远些。
“你有些愤怒。”明珠泪低低道。“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的愤怒。”
征天的声音也很低,他显着十分不确定,这于他而言可不常见。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在愤怒吗?我为什么要愤怒?”
当然不可能有人回答征天的问题。征天沉默了一阵子,自嘲一笑。“或许我真的是在这世上太久了,忘了很多本该记得的东西,但身体还记着。”
“你应当是灵体吧?”明珠泪问得很认真。
征天听着这话,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哭笑不得。
“是,不过一种比喻。你同他还真有些像。”
他顿了顿,又道:“你被封印进来,是因为有人算出你若轮回转世,天下便要大乱。”
明珠泪听罢也跟着沉默了。
这一回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只是此地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这样的黑暗里时间都像是凝定了一般,征天更是熟悉这样的沉默与黑暗,他甚至是怡然自得的,比跟旁人说话时还显得自在些。
就在征天以为明珠泪已经放弃了同自己对话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明珠泪的笑声。
征天几乎以为这姑娘是被刺激疯了。
明珠泪当然没有疯,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活着的时候,她总是被各式各样的东西所裹挟着从得不到自由,可现在什么也管束不了她了,只要她待在这阵里就行,她当然很容易便高兴起来。
“我从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明珠泪现在不过是魂魄,她笑不出眼泪来,所谓的笑声也不过征天一个人能听到。
囚魂阵里没人会回应明珠泪。
那地方看过去不过灰蒙蒙的一片,偶尔有几缕散碎的魂魄飘过来,能看见一张木木呆呆的脸,那些魂魄被催磨太久已经失去了灵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散,单看残魂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古书里有名的魔头。
“你不杀伯仁,伯仁会因你而死。”征天答得极为郑重。“但也正是因此,我想你一定会出来,虽不知道会是怎么出来的。”
明珠泪一瞬间便猜到了征天真正想说的话。
“你想说,这天下一定会乱?”
“早就乱起来了,只身在其中的人反倒看不清楚,后世来看,便会发现征兆已经显露,这小子费尽心思四处填补,也不过是延缓一些。”
明珠泪都被关在这地方了,征天说起话来便再没什么顾忌,他把许多对旁人不能说的秘密都说与明珠泪听,此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把这些东西对着什么人和盘托出,因为秘密是很沉重的一种东西,世上未必有多少人能承受住这种重量。
反倒是一个死人能够。
征天却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真正的原因。
他是很习惯孤独与寂寞的一个人,裴忱就是闭关上一百年——当然,以现下的情形来看,留给他的时间是没有那么多了——他也不会觉得有多难熬。
但是想到明珠泪能同他说话,若是自己安静下去便留了这姑娘一个人在囚魂阵里头呆着,他又觉得仿佛是有点不仗义似的,可这本身就是一种很不寻常的表现,此前征天觉着自己不知道仗义这两个字要怎么写。
只是明珠泪总能叫他隐隐约约想起什么人来,不是天女焰,他同天女焰不熟识,明珠泪其实也不大像天女焰,但更多的总想不起来,征天这时候才隐约明白过来,自己似乎的确忘记了些什么东西。
这种感觉叫他觉得不大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裴忱还在入定,外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征天自己是不大擅长计算时间流逝的,他存世的时间被拉得太长,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便没什么意义。
他只知道裴忱这一次的确会成功,因为他越发感觉不到裴忱的气息,有时候面对石壁坐着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身后是空空荡荡的。
这很不寻常,他同裴忱现下算是一体的,连他都感觉不到裴忱的气息,便代表裴忱体内的确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鱼跃龙门化而为龙。
征天见过的炼神强者太多,大多数基本不能入得他眼去,但这一次却是叫他无比期待。
因为裴忱代表的是一种希望,人定胜天的希望。
明珠泪依旧隔着石壁同他说话,虽然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明珠泪的声音却没听出明显的衰弱来,征天也难得有开玩笑的心思,说照这么下去,或许这大阵被破的那一天你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明珠泪听了却像是很紧张的样子。
“我不想出去,其实到了外头也没什么意思,况且还要天下大乱。我从前也算是为了不叫魔主出世而出了一番力气的,虽然那时候只是为了坏师父的计划,并不真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可眼下要我自己把那人再放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听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征天倒是觉得十分有趣。他从没想到还能有人被关进去不愿意出来的。
“这话你大概不爱听,但你要知道,你的去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明珠泪知道征天说的是实话。
她叹息了一声,道:“这太像是在逃避了,可我总想着,那一天能晚些来就好了,越晚越好。”
征天正乐不可支间,忽然面色一凝,他蓦然回过头去。
目之所及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但是征天知道有什么人正站在门外。
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那张黄符已经脱落了,证明裴忱已经被关足了时候。
可裴忱现下并没有醒。
征天不知人心究竟可以险恶到什么地步,但他很清楚,那些人总不会太甘心看着裴忱顺利破境,因祸得福。
也许他们会试图打断裴忱破境的过程,外面只有一个人,那人不是凌云,事后只要推说不知,便是一干二净。
外头有声音响起来,似乎比上一次听到的时候要显得沉稳些。但征天分不大清楚,或许干脆就是换了一个人,昆仑山上这些人少有能入征天眼的,他也就没怎么在意过。
“师弟,时候已经到了,我特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