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忘川听了这话,脸上竟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并不以此为意。
“可那究竟是不是朕的,师父还是看的不甚分明。”他微微笑着,似乎并不惮于被旁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现下师父既然做了大晋的国师,朕倒也有些话要同师父说。”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林三浪,这两个人虽同为帝王,可看上去顾忘川是丝毫瞧不起此人,先前还说话间还能有些虚与委蛇的意味,现下两边是图穷匕见,他自然也不再客气。
“朕不仅要做大燕之主,更要做中原之主。林氏得位不正又倒行逆施,早就不配做这皇帝了。”
林三浪笑得前仰后合。
“朕没有听错吧?你如今落得这样境界,却说要做中原之主?”
“朕只好奇一件事。”顾忘川没有答话,只淡淡问道:“朕在此地之事,是如何被你们知晓的?此地可不像是能供赏玩之所。”
洛尘寰看着如今一身帝王威势的顾忘川,眼底倒是还有些欣赏之意,这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那一段师徒情谊不能轻易就被抹煞去,哪怕如今针锋相对,总也不免起些惜才之心。
“忘川,从前我也总在想,若是你来日真能接替我的位置也是一件好事。不过,毕竟还是有许多事情不曾告诉你。”洛尘寰微微笑道,他语气慈和,仿佛真不过是在尊尊教诲自家弟子。“譬如说这九幽令之事,你便只知其存在,而不知其所以然。”
裴忱瞧见顾忘川掩在袖袍下的手攥紧了,苍白的手背上有一瞬间的青筋暴突。
——果然没那么简单。
果然与九幽令有关。
恐怕在先前九幽令被触发的那一刻,洛尘寰便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一切,偏生他们还以为将云星宇瞒过去便是瞒住了所有人,殊不知看在洛尘寰眼里,倒是和笑话差不了多少。
洛尘寰想来心情很是不错,至于愿意为自己昔日徒弟解释一番。
“九幽令就是帝君的一只眼睛,打出去一道,便能看见那人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更何况你们触动了它,我当然更看得一清二楚。”
顾忘川怔怔地问道:“那为什么等了这许久?”
若是先前在他们懵然不知而他毒又未解的时候洛尘寰便已经带人杀到,那他便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相信洛尘寰会是出于什么好意,比方说不叫旁人看见他的狼狈模样。
九幽对背叛者向来是严苛的,在洛尘寰眼中,他无疑是最大的背叛者。
裴忱忽然抬眼看向林三浪身后,那里躬身站着一个人,他的面孔全在阴影之中,但那人低眉顺目的神情和姿态让他想起了一些他不大喜欢的人。
宫廷内侍。
“因为他脱不开身。”裴忱冷然道。
顾忘川似乎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力,不再像方才那样茫然无措。
他看向裴忱,低低重复了一遍。
“脱不开身?是什么人会让他脱不开身?”
裴忱伸手一指,那个藏在阴影中的人浑身一颤,但裴忱看得出来那不是因为恐惧。
“萧陌君。洛尘寰同林三浪之间有旧怨,如今冰释前嫌,是因为洛尘寰在萧陌君复活之事上出力。你们九幽有为人重塑躯体之法,故而对外人称一念不灭便可永恒,当然,代价也是很大的。”
裴忱答得很笃定。
林三浪今日看上去心情很好,裴忱还注意到他看向白棠的眼神也是平和的,但他分明就是应该怨恨白棠的,裴忱能猜得到当年那块玉是与萧陌君有关系的,因为林三浪不会再想复活旁的什么人。
若非白棠没能保护好那块玉,萧陌君恐怕早就该重现于世,而白棠,也应该早不复存在才是。
这世上从没有起死回生一说,至多有那魂魄不灭而强横到能脱逃轮回者能重新凝练躯体或是借尸还魂,但那也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等价甚至于数倍的人命。
那是要对抗天道的惩罚。
裴忱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有些恶心。
萧陌君当年死,便有无数人为他而死,而今他活,还是有更多的人为他而死。
一个阉宦,天子内侍,天子心腹,值得这许多人的命。
人命本该是一样的轻重,却叫林三浪这样的人拿来肆意称量。
这不公平。
然而天下不公之事俯拾皆是。
裴忱甚至连眼前这一点不公都管不得。
“你没能重塑躯体,所以,这是谁的躯体?”裴忱冷笑问道。
“是我徒弟的。”萧陌君抬眼,分明用的是萧遗音的身体,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人丝毫不像是萧遗音,萧遗音做到大内总管,也依旧总看着是有些畏缩的,但如今萧陌君透过这具躯壳来看旁人的时候,便什么都不一样了。
白棠意识到这个时常在内宫与自己相见、然而从入不得她眼的阉宦有一双极为凌厉的眼睛。
又或许,这双眼睛是属于曾经那个九千岁萧陌君的。
“你知道重塑躯体之事。”萧陌君看着裴忱,语气甚至有些欣赏。“不愧是裴氏的后人,裴公子,你和你爹长得很像。”
“劳你记挂,我爹一定不得安宁。”裴忱冷笑一声。
当年裴行知连同朝臣陈表是为弼国,熙宁帝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他身后无人能制约萧陌君,故而一道圣旨将之问斩。
然而此刻祸国奸贼重现于世,当年老臣却都成冢中枯骨。
如此江山,何以不风雨飘摇?如此君上,何以不亡国灭种?
萧陌君像是对裴忱的愤恨一无所查。
又或者他察觉了,却并不以为意。
“遗音本不用死的。”萧陌君抚着自己的脸,像是极为感慨。“你父亲杀了我,而你杀了遗音。不过裴公子还请放心,这笔债今日也都该讨回来了。”
裴忱听着如此厚颜无耻之语更是冷笑连连,反手拔剑出鞘,道:“难道你不再想想另一个可能?——今日,我能再杀你一回!”
顾忘川也飞快一拉方小七道:“动手!”
如今外头是千军万马。
游云宗的人,南晋的兵马,还有一个洛尘寰。
可他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故而除了冲杀一条生路之外也别无他法。
顾忘川觉得自己握剑的手一片冰冷。
裴忱知道九幽有为人重塑躯体之法,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但是那个法子本不该随便用出来,这么多年九幽极少动用那个法子,当然也是因为代价太大。
他定定地望向洛尘寰。
隔着那么多人,洛尘寰的面容在他眼中依旧明晰。
他这位好师尊,究竟付出的是什么人的性命,来叫萧陌君的灵魂同萧遗音的身体相容?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当年那句游云宗将亡于云氏之手的谶言,其实早就在以势不可挡之势实现了。
洞穴狭小,他们三人又强势,一时间还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影卫且战且退,白棠一脸担忧地护在林三浪身边,裴忱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但还是以眼神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如今有洛尘寰在侧,她便是真要做出挟持林三浪之事也讨不得好。
倚清秋看着倒是很尽心尽力地在拦阻他们,然而刀锋总是擦着几人身子过去,倒是劈砍在石壁上震起阵阵烟尘来阻碍了旁人视线。
然而冲出去之后,外头众人已经成了合围之势。
顾忘川忽而朗声道:“师尊!你用了这游云山上多少人的命,去换这佞臣一命?”
他这一声犹如滚滚惊雷在山上响彻,周围那些青衣弟子面露惊恐之意,不由得转头回望。
他们都不认得洛尘寰。
但却知道自己的确有许多师兄师弟被逐出了师门去,本来以为是宗主在发泄多年以来的怨气,当然这也很不像话,故而连玄霄长老都怒而反下山去,但毕竟是可以容忍的。
那些人是都死了吗?
“林三浪想要与他男人长长久久,当然用的是九九之数。”
忽然有个讥诮的声音答了他的话。
排众而出的竟然是个熟人。
秦双这许多年里一直像是这山上的一个隐形人,弟子都道他跟他师父一样是墙头草,纷纷怨怼咒骂要他也早日下山去,然而他却一直在,人人都以为他是舍不得一个仙家子弟的身份,想着还有能讨好宗主而翻身的机会。
然而秦双现如今昂首站在这里,那姿态竟是傲然的。
叫裴忱想起许多人来。
临江别,游渡远。
那些人都很像是经霜的竹,不肯摧折。
他想不到秦双这样叫他认定为小人的家伙,也能有如此风姿。
更想不到他会来救自己。
秦双一眼望见裴忱,嗤笑一声道:“原来你也来了,可惜,我不是来救你的,我巴不得你死,却不是今日。”
他也跟着拔剑出鞘,却是遥遥指向那云雾缭绕的山巅。
“今日只有一个人会死,那就是云星宇!当年我劝过师父不要与虎谋皮,师父是被冲昏了头!当年云暖阳云宗主死前曾说游云宗亡于云氏之手,云星宇不死,此言便要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