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苍的神情凝固了。
他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对他施加这样的嘲讽,偏偏裴忱发问的时候还十分认真,一时间甚至显得他是真的在感到困惑。
或许是因为在地下呆了太久,应苍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句饱含着蔑视的嘲笑。在他陷入沉睡之前魔族还是这片大地的掌控者之一,然而他醒来之后一切都已经变了,这样一个弱小的人类也敢于对魔族口吐狂言,应苍不能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他挥剑想要将这个狂妄的人类斩落,那把无往而不胜的无锋之剑却扑了个空,裴忱转瞬之间已经不在应苍身前,应苍却还能看见他的神情,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这在应苍看来是太刺眼了,所以他又扑了上去,却被付长安喝止。
“你不是他的对手。”付长安冷冷道。
应苍扭头看着付长安,神情森然。
“你也不过是个人类,不要以为拿着我主的剑便能——”
“如果你还希望祂重临这个世间,”付长安伸出一只手来,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没有把握降服这条龙,还是在为那个可能的愿景而激动。“站到我身边来,你会看见那一天。”
“那也不碍着我先杀一个敢于对魔族不敬的人。”应苍冷然道。
“他不是一般的人类,你或许现下还不是他的敌手,即便加上我,也会有许多的变数。”付长安怅然地叹了口气。
裴忱忽然明白付长安为什么一直没有真正的动手了。
因为他有些投鼠忌器,他在担心自己会在抗争中死去,这样的疯子或许不惧怕死亡,但是惧怕他死之后没人会再为魔主奔走。
付长安低声道:“如果我们死了,祂便还要等下去,再等几千年或是几万年,那对祂当然不过弹指一挥,可是对这个亟需拯救的世界而言就太漫长了。”
他的悲伤在这一刻那么真实,至于眼角都有一滴泪水滑落。
裴忱上一次看见付长安落泪还是在镜冢,在那里魔主借用了付长安的身体,在将离化身的湖泊之前拼尽全力也不过流下一滴血泪,这样看来做人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想哭的时候是在流泪而不是流血。
按理说知道了这件事裴忱本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拔剑与这一人一龙战斗,可惜他也一样瞻前顾后。
征天像是洞悉了裴忱心中所想,他转过脸来,神情简直有些嘲弄。
“你是这世上最有机会将魔主归于永眠的人,如果你打算现在杀了这两个家伙而折在这里,那么千万年后魔主出世,世上就再无人能够抗衡。”
“那是一定的么?”裴忱目不转睛地盯着应苍和付长安,眼里杀意涌动。
“是真的,因为无涯的传承已经断绝了。”征天忽然严肃起来,一字一顿道:“能够屠魔的,必然是与之对等的东西。”
那其实是一句很无稽的话,什么东西是与魔对等的?另一个魔或是已经消失不见的神明?可征天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然凛冽如刀,每个字都如刀锋一样锐利,不由得人不相信。
裴忱沉默了片刻,道:“只有无涯?”
“只有无涯。”征天笑了起来。“现在不告诉你是怕你失去勇气,到了那一天你便会知道如何用无涯去与古往今来最强大的魔神对抗。”
“在那之前,我希望天道已毁。”裴忱终于不再去看那两个人,现下他们双方都有些忌惮,这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机。付长安在这座城里要做的一切已经结束了,他没有理由展开一场屠戮,那对他搜集信徒的行动将是非常大的阻碍。
裴忱走过裴恂身边,脚步忽然一顿。
他看了看那个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的货郎,问道:“你想要做个修者么?”
货郎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低声道:“我曾经被断言资质有限,不值得花力气去培养。”
裴忱冷笑一声,道:“我要掀翻的就是这种东西,如果你出生在什么世家大族里的话,如今高低也已经九窍齐开。虽然那依旧不够对抗什么,可也比一直做个凡人要好得多,譬如这样的地动里你就能救出你想救的人来。”
货郎的神情终于变得有些狰狞,那是因为极度的不甘心。
裴恂忽然道:“把他留下来吧。”
裴忱一怔。
裴恂微微笑了一下,道:“天官术总要传承下去,我知道你已经不愿再传授与之相关的一切。”
“你愿意将天官术传给一个外人?”裴忱愕然道。
“这不正是你想做的么?”裴恂淡淡回答。裴忱心里一动,或许裴恂曾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他们毕竟是姐弟,所以听见裴忱说的这一番话之后裴恂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要对外人说。”裴忱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道。
“永远不让别人知道你想做个好人?”裴恂粲然一笑,她这么笑的时候依旧如同一个少女,有种娇俏的艳光。“你放心,如果那些宗门知道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会更疯狂地反扑也说不定——去吧,在你降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总是要改变这个世界的。”
裴忱不喜欢这句话,就好像他的命运已经被钉死在了那里,依旧是逃不开的命中注定四个字。
然而他还是深深地弯下腰去,给裴恂行了一个端肃的大礼。
裴恂看着裴忱消失不见的身影,又望了望另一边。
应苍付长安也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碎石。
“你应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裴恂对着货郎笑了笑。
“正明。”货郎低低地回答,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显然是依旧沉浸在悲痛之中。
“是个好名字。”
裴恂没有动得到回应,良久,她伸出一只手来按在正明颤抖的肩膀上。
这种时候的哭泣是不应当被安慰的,裴恂很懂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恸,当年得知应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之后,她也不希望得到任何的安慰,只是一个人在黑暗的大殿之中端坐,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等正明终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眼前已经换了景象。
裴恂不能任由他留在那里,在一地显然死去多时的尸体里被发现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尤其是如果明镜司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
“我想,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裴恂轻声道。“譬如说安葬,在那之后,你可以随时推开这扇门。”
正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他出门前忽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个被人盛传为鬼魂的女子坐在院中,月华如水,流淌在她的白发上忽然也显得那白发不那么刺眼。
裴恂听见他低低喊了一声师父。
不过下一刻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裴恂想,这扇门总是会被再次推开的。虽然说把天官术传给一个人到中年的凡人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是这正是裴忱想要做的事情。
裴忱每一次回到昆仑都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
虽然没准大阵崩裂的时候他还是会来,但那时候显然就不用担心要去面对什么人了。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能和凌云说上几句话,这一次却大有不同了,他如今不敢去见凌云,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霄浮的事情,也不愿解释。
在那件事上他算是欠霄浮的,自然有义务在旁人眼里维持霄浮那个还算完美的形象,而他身上的罪孽已经很多,所以再多上一两件没什么大碍。
很巧的是,这一次裴忱的目的地也和上一次相同。
那院子里的陈设似乎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道凌率会不会担心触景生情。
可是院子里的人是变了,树下盘膝坐着一个女子,那张脸分明是裴忱所陌生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能透过这张脸看见另一张素白的面孔,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梦里,说不要去碰寒夜雪。
其实裴忱已经懂了那意味着什么。
他当时答应了下来,可现下却是在一再地违反那一句承诺。
幸而眼前这个人已经忘记了一切,不会责怪他的背誓。
上一回霄浮虽然没能立时发现裴忱的存在,却也有些警觉,这一次眼前人却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继续专心致志地修行。裴忱很轻易地便感知到了她的境界,按理说明珠泪的魂魄进入也不过是一年的光景,现下便已经九窍齐开,也不知是身体和魂魄哪一个的功劳。
想来凌率是急于为自己再培养一个弟子,他不甘心把手里的权力拱手让给毫不相干的人,所以当山下出现了一个极为适合修炼的苗子时,他迫不及待地要将人笼络在手中。
裴忱感受到了她气息的变化,知道她即将醒来。
于是他闪身站到了树后,虽然只和她隔了一棵树,却也有自信不会被发现,毕竟两人现下差距太大了些,若是如此还能被发现,他便也不必再想着能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