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清秋还是不肯脱他那身衣裳,好在渐渐秋寒,也不显得多么引人注目。旁人看来最多不过腹诽一句此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还这样怕冷。
裴忱也不问他那身衣服究竟是怎么回事,倚清秋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个合适的机会喝点酒,他也就什么都得往外说,还生怕人不肯听。
崇安城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分别,一样的城郭街道,内外一样的天壤之别。战乱似乎没有将崇安城改变太多,只是内城城门紧闭,而外城看着多了许多兵士模样的人,那些人走在街道上,取代了原先来往的百姓。
他们走的本也无所谓陆路水路,然而裴忱还是特意绕路去了码头。
倚清秋其实也是个很识相的,他不问裴忱为什么要来,也不问裴忱究竟在看什么,甚至不对码头冷清的景象做出什么评价,只说:“等此间战乱结束,这里还是会和同过去一样热闹。”
裴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战乱是有一天会结束,然而新的乱象将起,比这一次的人祸还要可怕。
只是他竟不知道,对这些人来说那天地大劫是否比眼下的生活更加令人绝望。
码头已经没有船只往来,但是一旁的路上还是有几家商铺在做着生意,大抵都是些卖吃食的,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
裴忱看着那些人脸上已经变作麻木的痛苦之色,忽然便意识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那常人听起来匪夷所思的魔渡众生。
他的瞳孔忽然一缩。
这一刻裴忱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关于付长安为什么会选择崇安城。
东海王当然不重要,八王之中本就不会有胜出者,付长安可比八王更了解顾忘川的手腕,也知道如今执掌了一个帝国的顾忘川有能力覆灭八王之中的任何一人。
重要的是崇安城。
崇安城是晋国人口最多的城市,即便因为战乱减损,也有这许多的兵士作为补充,这些人却大抵都是痛苦的,他们是最可能倒向付长安那一边的人,因为不管魔渡众生是怎样一个渡法,总叫人觉得比当下要好上许多。
裴忱在码头旁也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十年的光景仿佛叫温宏变老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从没真正关心过温宏的年龄,似乎是比他长了有十余岁,现下该是四十许人,但是温宏此刻看上去很苍老,苍老到裴忱对自己还能认出他这一点而言有些讶异。
他脸上曾经那种桀骜的神情也都像是被消磨殆尽了,此时正在和两个兵士交谈,腰弯得很低,展示出一种很无奈的笑意。
裴忱走近了几步,听见温宏的声音。
他的声音则变化更大些,之前裴忱从没听过温宏用这种语气讲话。
“军爷辛苦不假,可我们这些小本生意的总也要活命,您看这之前赊的账是不是该——”
“没有我们在前头卖力气,城破了大家都得死。”一个人很不耐烦地打断了温宏的话,站起身来便要走,温宏像是有些不甘心地伸手拦了一下,被一把推开了。
若是搁在以前的话,温宏还能站稳身子。不过他近些年总觉得身子大不如前,反应也不如之前快了,故而努力了一回便意识到自己一定会被推到地上去,只希望别把哪块骨头给摔裂。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只手抓住了温宏的胳膊,算不上温柔地把他给拉了起来。
他转眼,犹豫了一瞬没敢认眼前人。
还是同以前一样的瘦,但比原先苍白了许多,如果此刻要他来评价的话他便会说那脸色活像是死人,身上的气势也同从前大不相同。原先看见他时只会觉得这是个不该生在贫民窟里的小子,现下则觉得这是个亡命之徒,最好是立刻离得远远的。
温宏张了张嘴,道:“沈——不对,你说你姓裴——”
“裴忱。”裴忱替他把话补完了。“你的记性的确不大好。”
温宏苦笑了一下,觉着眼下并不是叙旧的时候,至少他得先把钱拿回来才成,再不去追人就不知哪儿去了,他挪动了一下想示意裴忱把自己松开,可裴忱并没松手,只是把一旁正停下来看热闹的兵士抓在了手里,这一回抓得便不是臂膀了。
他当然没必要同一个凡人计较什么,只是有些话想问,故而还是先吓唬一番为好。
于是温宏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忱把那人举在了半空。他不知自己应该先感慨些什么,是感慨裴忱的臂力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是感慨他有了这样大的胆子。温宏当然知道裴忱离开这里便是重新踏上了那条旁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修者之路,然而他也见过几个修者,没有这么明目张胆便与凡人动手的。
倚清秋抱着胳膊在一边看戏,没有替裴忱动手的意思。他看得出来裴忱把他带上只是因为不想再听护法的唠叨,自己这次来如非必要就只用充当一个看客,如果有必要......有必要也会变成没必要,要是什么情景裴忱都应付不了,那他也别想着能充英雄。
裴忱很平静地道:“你要是不想给钱的话,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这算是慷他人之慨了,不过温宏没提出异议,他只是看着那人渐渐紫胀的脸色在一旁提醒道:“他现下说不出话来。”
裴忱恍然,把手一松。
他的确太久不和凡人打交道了,不过修者被他这么提着脖子应该也答不出话来,不是说不出什么,而是认出他之后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兵士本只是吃一顿白食,这在军队进城后是常有的事情,商户不怎么敢说话,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今日得此飞来横祸,正揉着自己脖子,便听见那人问道:“国师有和你们说过什么吗?”
见兵士愣了一下,裴忱微微一挑眉,道:“就是你们东海王身边那个白发男人,他总不会面也不露一下。”
兵士忙点头道:“王爷那里是有个白发男人,但素日深居简出似乎只和王爷说话,小的也不知道究竟都说些什么,要不是小的奉命去传讯,也是见不到他的。”
裴忱皱了皱眉,把那兵士吓得一哆嗦,似乎害怕自己这个答案叫裴忱不够满意,下一秒便身首异处了。
没想到裴忱旋即问道:“你在此欠了多少钱?”
兵士又是一哆嗦,然而看裴忱的神情却不敢隐瞒,只好老老实实报了钱数。倒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在码头上这些潦倒的小铺子里头也算得上是好几日的生计了。裴忱自己现下当然不随身带着铜板,他只好转头去看倚清秋。
倚清秋在怀里摸了两下,一摊手道:“只有散碎银子。”
“拿来。”裴忱道。“这是我一位故友。”
倚清秋倒是不心疼那些银子,把自己钱袋丢了过来,裴忱想了想,在上头凌空画了两笔什么,甩手便丢给了温宏。
温宏犹豫着把银子接了过来,看着那兵士逃也似的去了,忧心忡忡道:“我知道你现下不是一般人,然而你们修者也是有规矩的,东海王手下也有许多修者,他们要是较起真来寻你霉头......”
温宏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站在裴忱身后那铁塔般的汉子爆出一声笑来,然而很快在裴忱的眼神下偃旗息鼓。
裴忱没有答他的话,只问道:“你娘近况如何?我看她不在店中。”
温宏又苦笑了一下,道:“你走之后糊涂得更厉害了些,我只能给她编许多故事,也不好在外闯荡了,留下来防着她出去找儿子。乱起之后,我便日日把她留在家里,不叫她与这些人有接触的机会,现下一切都还平稳,只要军队不起哗变,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裴忱打量了他一回,道:“你还没娶妻?”
倚清秋在一旁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竟然看上去交情匪浅,至于堂堂魔君来关心人家的私事,他真担心自己听了这一些话,回头便被封口。
温宏道:“早年间名声太坏,一直没媒人肯上门,总归我活得能比我娘长些就成了,这世道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平白生了崽子来受苦。”
裴忱低声道:“这倒也是。”
温宏没有听清,疑惑地看向裴忱。
裴忱却没有要再复述一遍的意思,他道:“你拿着钱回家去,这些日子不要再来这里了,钱袋子不要丢掉,若是有什么不对我会知道。”
温宏道:“你真不担心他们找你的麻烦?”
“我只怕他们跑得太快。”裴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又道:“你且帮我留心一件事情,若是四坊有人悄悄传起一句魔渡众生来,便回店里来告诉我。”
温宏皱着眉头道:“你要说这个,倒是不必我再打探。这句话早便传开了,只是信的人并不多,总觉得魔字渗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以为意,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却见一直显着十分平静的裴忱脸色忽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