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冷笑了一声。
“你们九幽对某还当真是上心,三番五次也要来请,只可惜某惯行光明磊落,去不得那等腌臜地方。”
顾忘川看见天璇,便知天玑亦是蓄势待发,务求给一行人些迫真的压力,好将人逼上那已经铺好的一条‘退路’。只不知道天玑会何时出手,更不知道此人一时兴起,会不会真下了重手,若提前逼出裴忱的手段来,反而狼狈得很。
他只想着常人不敢擅动征天,却未想到裴忱此刻已将这柄剑拔了出来,便再不会轻易收回鞘中去了,左右是注定要叫这东西割伤手的,不尽其用反而可惜。
征天对着观星台那一剑为裴忱带来的伤势至今也没全好,现今他依旧是个气机虚浮的模样,不过也不全然是坏事,裴忱已若有所感,待得伤势痊愈时,总还能更上一层楼。
方小七已跳了出去同来人战在一处。她总觉自己身上现今担子很重,是得把这些人都全须全尾带回游云宗去的。敌手只得一个,她全副心思都用在上头,待得觉出身后有风声时,只急回掌一对,正格住那忽而又冒出来的一个。
“我以为九幽的人都惯会单打独斗,这却叫我有些吃惊。”七星将军之中自然没有弱者,方小七初入炼气境,对上一个便有些吃力,猝然再对上另一个,便有些吃亏。
方小七一掌拍在来人倏忽展开的扇子上头,寻常兵刃不能伤她分毫,这看上去不过一柄丝绢扇子,却叫方小七掌心翻卷开一道血痕来。
然疼痛于她来讲也不算是甚么稀罕事的。方小七倒纵几步,一手扯下发带在掌间绕了几圈,看那扇子便知道此人也是近身工夫要强些,便离得远远地要结印相抗。
裴忱忽而站起身来。船身颠簸,他倒是站得还算稳当,只是等纵身跃起的时候,几乎将船身踹翻了去。
到底还是气机不稳,身法便不十分轻捷。
明珠泪要伸手扳住船舷,却转念想此刻不出手多少有些奇怪,出手又担心他们两个不肯全力出手被看出破绽来,再与顾忘川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一瞬便拿定了主意,任由自己朝水面落去。
她是不怕水的,要做出个怕的样子总觉有些勉强,只好将头也一并埋到水下去。
这里的水不像是她记忆里那样冷,然而只有在北凝渊的冰雪之中,她才是最为安心的。
顾忘川没有跟着落下水去。他站在船舷上望着方小七,眉头不自觉的紧锁。
他是疏忽了,如果说与七星之中哪个人对上是最容易丢掉性命的,那定然是与天玑。
天玑是从南疆来的,是那一带最常见的混血儿,百越人不肯认,南疆人也总排斥这一类人,故而那些个混血儿境况总十分落魄,天玑是跟着商队做杂役的,遭了劫匪之后误打误撞进了千山之中,叫帝君收在了麾下。
他本名已经不可考,只来时听他说的土语中依稀有个像江字,便取来做了他的姓。
南疆与百越,于毒蛊一道上都很有些天赋,想来九幽帝君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救下了他。
方小七躲闪着纵横剑气,只觉得剑气愈发之急而快,手中本熟稔的印是怎么也结不完一般。
她猛然警醒过来。
并非是对方的剑气愈发之快,而是她的速度慢了下来。当下也不再勉强自己,指尖划过缎带将之破开,果见下头的伤口隐约泛着些不祥的颜色。
那染了一点毒血的缎带飘飘荡荡,落在水面上,渐渐洇开一线。
明珠泪本在水下还算悠然自在,她闭气的功夫是十分好的,可以在水下潜游许久,便推说水流湍急一时未能露出头来便是,顾忘川深知这一点,也不会担心。
只缎带落水的那一刹,她觉得四面仿佛有了些压迫感。她不知这压迫感是从何而来的,茫茫然向上看去时,总算看见一条缎带。
隔了这么远,再加上脉脉水波,其实是看不见上头有些什么的。但明珠泪猜也猜到了。
人鬼神三关漕运不通,是历朝历代一大恨事,从来都不只是因为地势险峻。若只是因此,修者那移山填海的能力,便正好用在此处。
神关西陵,盘踞有虺。
虺,剧毒之蛇,五百年化为蛟,又千年而为龙,与真正的龙族不同,但仍然自诩为龙,生性皆暴戾,世人私下谓之枭龙,却不敢声张,唯有以神关之名命西陵。
魔族寂灭之后,枭龙一族也老实许多,盘踞西陵,并不为祸人间。但他们总还记挂着魔族之祸时那逍遥日子,便对魔气分外敏感些。
明珠泪认得那是方小七的东西,也猜得到正是这根缎带,引起了枭龙的注意。
枭龙对修者并不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然而对她,却是催命符一般的存在。
是她大意,既然知道要来西陵,便应早做准备,既然知道水下有这枭龙,便压根不该入水。
明珠泪向着水面窜去,她心跳如擂鼓,知道这一次,并不是成功与失败那么简单。
而是生与死只有一线。
裴忱也看见了方小七似乎有些不对,不过顾忘川要比他快得多。
因为他知道从天玑手上撒出来的药,没有一样是简单的。
裴忱一眼又见水下翻搅起的漩涡来,方发觉船上是少了一个人,他从船舷上一跃而下,只听见征天骂了一句什么,然而被入水的动静给盖了过去,听不大清楚。
下去睁眼一望,将他骇得魂不附体,水下不知怎地竟有些鬼影幢幢的意味,四面都是如蛇的黑影,蛇首吐着信子,远远围着明珠泪。
他转念一想,已然是明白了,不由得暗骂一声。但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征天忽然将自己的气息释放了出来。平素那戾气都叫征天掩藏得很好,由此可见征天也确是想叫裴忱破境的,是以不肯影响了裴忱分毫。
明珠泪本以为是一命休矣,不过是仗着眼下只要些不成气候的虺徘徊周围,想一鼓作气地冲上去,忽而便感受到了这样冷厉的气势。
全然不像是裴忱身上该有的。
他在明珠泪眼里,还是有些嫌书卷气太浓,至于荏弱而迂腐,当是个好对付的。然而从见大光明宫来人始,她便觉得自己似乎错了,等到后头,便渐渐察觉是错得近乎南辕北辙。
四面的虺甫一感受到征天的气息,便停在了原处不再游动。再过一瞬,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条头上有角的枭龙出现在二人面前。
裴忱只听得有龙吟声在耳畔响起,然而他并不懂得龙语,茫然之时,听见征天急道:“谢了人家就走,不要迁延。”
裴忱依征天所言,虽觉得水里头拱手作揖十足可笑,倒也做得有板有眼,而后他当真急冲上水面不再回头,等上得水面的时候,听身边哗啦一声响,明珠泪也跟着浮了上来,她湿淋淋的,脸色显着比平日里苍白许多,扒着船舷上去,喘息方定,便听见裴忱问道:
“枭龙不是不食人么?怎地今日竟像是倾巢出动一般。”
“枭龙对魔气敏感,师姐方才受了伤,许是感应到了,有些躁动。”明珠泪拧着湿淋淋的头发,一时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可以运功逼出水汽来的。
方才于她实在是险之又险。
“你为何下水去?”
“看见了旋涡,觉得不大寻常,且看着你兄长迎战的模样,真有些担心被误伤了。”裴忱笑道,他不认得天玑,自然不知道其中是如何凶险,此刻极目望去,却见天玑天璇不见踪影,只剩下方小七正躺在船头双目紧闭,顾忘川在一侧坐着,长发沉沉垂下来,辨不出他是个什么表情。
裴忱心下一紧,却见方小七胸口依旧微微起伏,总算先松一口气。
“人呢?”他问道。
“我摸了她的镜子出来,权且吓一吓他们两个。他二人似乎也不恋战,便先行遁去了。”顾忘川并不抬头,他不想叫明珠泪见着他此刻表情,那会叫她明白很多事情。
不过明珠泪只听顾忘川这么一句话,便也明白了大半。
她绕过去探了方小七的脉搏,还算稳定,眼下应是无性命之虞的。
“知道是什么毒么?”她低声问。
“不知道,但现下看来,一时半刻不会危及性命,看来少不得为寻药耽搁些时间,毕竟离了师姐,我们也回不去宗门。”
他说着话,手指在船舷上一笔笔画过去,明珠泪看得仔细。
写得乃是:“鬼医正在应京,寻药之路,可入千山。”
明珠泪忽而打了个寒战。
当然不是因为被秋风吹着已经湿透了的衣服而感到寒冷,不要说她是修者,就算她当年还未筑基的时候,也从不会把这样的寒冷放在眼里。
她只是觉着,人心可怖,胜于一切。
在顾忘川心中,终究是没什么能比任务更重要的。
顾忘川能猜到此刻明珠泪所想。
他还是没有抬头,只要他抬起头来,明珠泪就会明白,事情并不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