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忘川,你在对谁说话。”水镜光芒方才敛去,就听见有人不满的声音传来。“鬼医说过你不能再劳心劳力,否则小命不保。”
“对我客气一点,叫大师兄。”顾忘川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折好了放进袖中。他似乎并不在意被来人直呼姓名,面上半点愠色不见。“还有,不过是玉衡领的那件差事,还算不上费心。”
“事事说着不费心,我可看见你咳血了。”来人不满地皱起眉头来。“师尊说在他找到阳元玄功的修炼者之前,不准你再掺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是是是,少君说得是。”顾忘川笑着做了一揖,神色却不以为然。“此事虽小,师尊却极为重视,为人弟子者,理当分忧罢了。”
这一任的九幽少君,有个很奇特的名字。
她叫明珠泪。
这名字是帝君亲自起的,至于帝君为什么会给他的关门弟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当然也有人好奇过。但从未有人找到过答案,又或者知道答案的人都已经死了。
顾忘川隐约知道原因,所以他不大喜欢叫自己师妹的名字。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美玉易碎,明珠蒙尘,都是很哀婉的一件事。
或许帝君每次看着她的时候,想到的就是那块他没能握住的玉。
“玉衡眼光素来很准,他选中的任务少有失手,这次怎么阴沟翻了船?”明珠泪哼了一声。
顾忘川摇了摇头,神色罕带一丝凝重。“冥府的人要保裴忱,事情有些蹊跷。”
“哦?”听顾忘川这样说,明珠泪也敛了笑意,她沉吟道:“冥府与裴氏非亲非故,难道是那小子得了哪一位的青眼?”
顾忘川又摇了摇头。“尚未可知,只师父吩咐的事必不简单,我等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
今夜本该是满月,然而无月,望出去只有一片泛着血色的天空。
是血月。
这还是裴忱第一次见少司命如此凝重的神色,他不禁问道:“怎么?”
少司命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每逢血月,自己会控制不住真力。于她不过是有些痛苦,于旁人却是灭顶之灾。对她来说,权衡利弊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自己失控,在她身边的裴忱一定会死,如果裴忱在那种情况下跑远一点,说不定九幽的人还追不上来。
想到这儿,她认真叮嘱道:“如果等下我有什么不对,记得离开这间屋子,我若因血月出了什么问题,及至清醒,身边总不会剩下活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显示出什么情绪。但裴忱的心却狠狠的跳了一下,在一群尸体中间醒过来是什么感觉,他是知道的,平生只有那么一次,并且他永世不想回忆。
而听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止一次的经历过。
裴忱猛地站起身来,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等回过神的时候,却是已经把话说完了。
“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两人都愣住了。陋室里长久的静默下去,然后清脆的笑声打破了这沉默。
裴忱愣住了。他看见少司命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张倾城绝色但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笑容。
少司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她只觉得裴忱的话有些让她意外。明明是弱小到自己一只手就可以解决的人,明明是自己要保护的人,却坦然的说要保护于她。
良久,她伸出手来,想摸一摸裴忱的头。
只是手伸到一半,少司命的神色忽然变了。裴忱只觉得耳边一道劲风,半空中传来宛如金铁交击的剧烈一声。
“你们果然来了。”
来人自然是玉衡。
玉衡得了顾忘川的指点后,自觉信心满满。若是对付旁人,他可能还会顾虑于布局不够精妙会让人看出纰漏,可眼下要对付的,是那心智不全的少司命,更未想到今夜血月,实乃上天助他。
这一晚乃是少司命力量最容易失控的时候,冥典本就以难以控制闻名遐迩,修炼者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不说,平日里也偶会出现力量难以压制的情况,这也是冥府被人视为邪道的原因之一。
玉衡一言不发,只与少司命战在一处。他自知不是对手,然而少司命此刻最大的对手也不是他。
少司命只觉得自己的真力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在经脉中蠢蠢欲动,她当然知道这是真力暴动的表现,但因生怕暴露身份,依旧苦苦支撑。
玉衡身经百战,眼光何等毒辣,自然看出少司命此刻不妙的情形,哪里肯放过大好时机,步步紧逼。
少司命被玉衡咄咄逼人的招数也激起了火气,趁势放开了对自己力量的压制,腰中长剑出鞘,一瞬间阴风四起,隐约有鬼泣之声。
见目的达成,玉衡瞬即后退,少司命此时哪容他躲,那冥典鬼道锐不可当,一招鬼神泣便重创玉衡,玉衡却哈哈一笑,仿佛伤重吐血的并非是他,竟抽身便走,少司命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她回过头,撞上一双似乎要喷火的眼。
裴忱攥着拳头,但他不知道这一拳能挥到哪去。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不像他的了,因为他现在每说一个字都在用全部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要冲上去自寻死路。
“冥典?”
九幽的最高心法,这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当年追杀他的人都还没资格学到,但那个覆灭裴氏的人用过,他记住了,也认得出。
少司命僵了僵,而后点头。
她不明白裴忱为什么愤怒,更不知道裴忱看来,她已经成了害他如此的元凶之一。
裴忱还要说话,却见少司命的身子晃了晃。他的第一反应竟还是扶住少司命的肩膀,只甫一接触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即便是隔着一层衣服,他依旧感觉到少女身上传来的冷意,随着她的颤抖,这寒冷似乎还在加剧。
半晌,裴忱才从听见少司命喃喃一声。
“疼。”
裴忱只觉得从四肢百骸里侵袭而入的是种仿佛从地府幽冥传来的阴寒。他有些无措,现在早不是不想松手,而是不能松手,因为人已经被冻僵了。
他是应该愤怒,也有理由愤怒的。然而在这样的时刻,他看着少司命苍白的脸色,还是升起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裴忱明白,自己所有的怨恨都不该是朝着少司命而去的。少司命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她不可能明白任务背后到底都有些什么深意。
良久,他低低地,在战栗的间隙里吐出两个字来。
“别怕。”
裴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恍惚间他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少司命接住了裴忱。
她知道自己又病了,云中君把她从百越带走之后,发病时的痛苦就成了此后记忆的主要内容。
一个人的记忆里只剩下痛苦和绝望,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少司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屋子里的温度逐渐恢复了正常,少司命却感觉到怀中的人依旧是冰凉的,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她未想到今夜会是血月,也没想到裴忱先前那样愤怒,看着这样的异状却依旧留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次总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帮她收束那些不受控制的真力,因而清醒得比以往都要早,看见的也不再是一具尸体。
只要人还没有死,办法总还是有的。
裴忱在只觉得身体里有一道凝实的寒气在四处游走,大肆破坏。然而本已破碎的丹田却有了一丝反应,他不由得大喜,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时,眼前却骤然天光大亮。
是他醒了。
屋子里空荡荡地没有旁人。
天边闪过一道夺目的白光,而后是轰然一声炸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白茫茫看不清天地样貌。
这是崇安城今夏最大的一场雨,在这个夏天快过去的时候降临。
裴忱没有动,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像是要追寻什么一样匆匆跑出门去,正巧遇见了温大娘。
温大娘关切的问他:“你怎么样了?你妹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叫你大哥守了一夜。”
裴忱茫茫然不知道温大娘在说些什么,她似乎又犯糊涂了,这回是臆造出一个女儿来。
他胡乱的点了点头匆匆跑开,然而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了脚步。
雨声隔得很远,雨水也并不能落在他身上。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蒙蒙的雾气,雾气愈发浓重,四周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裴忱向四下里张望,此刻他身边什么都没有,那东西不在身边不说,连——
他猛地怔住了,思绪就此被截断为空白,再不能运转下去。
连什么?他一贯可以指望的,不就是那随时能要了他命的东西吗?他刚刚在想什么?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靠?
他痛苦地抱住了脑袋,脑海里忽然有一张苍白的脸一闪而逝,但是他看不清。
“裴公子。”
突然有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