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带着方小七去大燕皇宫的时候,虽不能说是轻车熟路,但在那迷宫一样的皇宫里头也未曾失了方向,以他们两个的本事更不会叫旁人发现,其实从顾忘川登基为帝之后,大燕宫中上下便不再那么小心翼翼,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自己的本事没准要比宫中这些个侍卫都要强些,能摸到陛下跟前去的人,要是被这些个侍卫给遇上了,倒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若一个地方没有男人,那只会叫旁人觉得还有几分自在,可等不剩下女人了,那竟然便只剩下些凄清孤寂的味道。顾忘川从继位之后,宫闱里倒总是空荡荡的,连宫女都不见几个,至于还有人怀疑这位陛下是不是并不好女色。
裴忱上一回来北燕皇宫,主要还是冲着蔡璋去的,对这宫里头的路其实也不能算十分熟稔,不过所谓天子所在之地自有龙气那也不是假的,所以裴忱要顾忘川倒也不算困难。
虽不担心被人发现,不过裴忱二人也是挑着晚间才进的皇宫,总不能给这大燕皇宫之中留下些什么古怪传闻来,譬如说青天白日里便见着了鬼,那鬼还是一男一女云云。
时候已经不早,但两人到时,却依旧看见一个灯下孤影。
顾忘川身上穿的已经是一身龙袍,这是方小七从未见过的景象,他出现在裴忱处时,总还穿一身白衣,方小七总觉得这人同先前没什么分别,但眼下看着,却是觉得这衣裳把他衬得几分威严,也衬得比先前更加苍白,
烛花忽然跳了一下,在静室中是分外明显的一声。
裴忱的眉头也跟着一起跳了一下。他看见顾忘川抬头望了四面一眼,不知怎地嘴角还带了一丝笑。
他便知道,这算是叫顾忘川给发现了。
果然,顾忘川很平静地把笔一搁,道:“不知是何人深夜造访,藏头露尾,可非君子所为。”
裴忱听见他那无比平静的声音,心道这人也不知是遭了多少次暗杀了,至于能这么平静地对待自庆功里忽然多出个人这事。他们两个不是刺客,当然也没什么好藏着的,方小七到这时候倒像是近乡情怯了一般,起初像是没想好是不是要出面,被裴忱拉了一把,不情不愿的跟着他一起从梁上下来了。
顾忘川瞧见裴忱,眼睛便先亮了一下,等看见裴忱身后探出来那半个脑袋之后,笑意便更深了几分。
“你们要是来刺杀的,那来得倒是早了些。”顾忘川低低笑道。
裴忱闻言倒是有些吃惊。
“怎么,三更天还算来得早些?”
“这是自然。”顾忘川见来的是他们两个,竟还重新把笔拿了起来,像是对这两个人混不在乎的样子。“你们大概不曾听见外头一个两个夸我勤政爱民——倒也不是假的,只是听着总叫人有些不自在。”
他此时的态度不像是做了多年皇帝的人,连一个朕字也不肯称,语气也跟昔日里是一样的平和,也不知裴忱是不是托了方小七的福,也能跟着得了这样和煦的语气。
裴忱其实是有些感慨的,他跟顾忘川两个人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知怎地到如今反倒惺惺相惜起来,事情仿佛是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的,他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只能说或许九幽之内也不全是恶人,尤其现下这位九幽之主,若不提这个身份,或许能做成千古一帝也说不定。
“那些个夤夜造访的刺客,多是四更天的时候来,当然,想伤我还是差了点火候。”顾忘川低头接着看他的奏折,也不知是真放心这两个人还是对自己足够自信,他又写了两笔,才道:“我平日不喜欢留人在身边,因为要处理的并不只有政务,还有九幽种种琐事,总担心叫人看见。不过外间膳房呈了茶水点心,师姐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坐一坐。”
方小七听见他一本正经地叫这一声师姐,脸色一沉道:“你这是在嘲笑我,还是在嘲笑我师父?”
顾忘川的笔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着方小七,神情极为认真,倒是看得方小七有些不自在了。
“有时候我宁愿自己就只叫过徐前辈一个师父。”他低低道,眼里竟有落寞神情。“只是一开始这路就不是我自己选的,想要另选一条路是不可能了,只有把这条走得堂皇光明些。”
他的语气也有一点凄凉,叫方小七的神情软化了些许。
裴忱觉得这大殿地方虽然不小,却已经没了他落脚的地方,正想着是不是该趁此机会寻个由头离开的时候,却听见顾忘川翻过一本奏折,皱着眉头轻咦了一声。
顾忘川顿了顿,抬头笑道:“我觉得你们两个人,不知是哪一个,总归运气不大好。”
他把手里的奏折扔给了裴忱,裴忱接在手里看见上头的朱漆火印眉头微微一跳,半开玩笑道:“你不会因为我窥视了大燕机密就给我安上个什么罪名吧?”
顾忘川却看上去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
“不会,你看过便知道了。”
这是明镜司呈上来的密报。
北燕明镜司,南晋司隶局,这本是两个属于官家的修者组织,但两者之间又有些不同。北燕世家大族式微,大权都在皇帝一人手中掌握,自然是将明镜司也一并牢牢握在手中。而司隶局之中各大世家的派系盘根错节,并非是谁的一言堂,固然避免了一家独大,可效率和作用便都弱了一筹。
明镜司的密报直接递进皇帝手里,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窑变?”裴忱将密报捏在手里,神情也不大好看。“怎么忽然会有窑变?还是一样的色如朱砂,难道也是魔主?从洛尘寰当年所说,的确能看出你大燕境内有魔主的残魂,但你知道那在何处么?”
“蔡璋还是忌惮我,故而不肯说。”顾忘川淡淡道。“但时至今日,也由不得她了。”
蔡璋还是北燕太后,但是顾忘川并不肯叫一声母后,便是在人前也极少这样叫上一声,旁人也知道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之间有多少龃龉,其实他们都在等这年轻的帝王发难,可至今都不曾等到。
其实民间已经有了一点流言,毕竟他们两个人的年岁也不能说相差甚大。
顾忘川虽然是个好皇帝,人们对于上位者的阴私却总还怀揣着一点兴味,既不敢拿出来光明正大的讲说又不舍得放下,就像是小孩子得了一块糖怕人发现一样,其实他们瞒不住顾忘川,可顾忘川看起来也并不在乎这流言,下面的人自然不会费心思再管。
萧皓正站在门外,他们陛下倒是从不用人上夜,这夜里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萧皓知道这殿里虽然就坐着陛下一个人,可陛下一个人便也能抵得上皇宫禁卫不知多少高手。他原本只是个小太监,在宫里郁郁不得志的,并不得先帝的喜欢。
是陛下上任的第一天在御马场看见了他,随手把他一指就给提上来了。他有心想问问为什么,但是上位者自有威严所在,这个看着病恹恹的新帝据说是先帝的兄长,当年身体不好离宫休养,因先帝无后才被接了回来,但是皇室中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再加上宫中也有些风言风语,萧皓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听出他们这位陛下并非看上去那般病弱。
陛下即位之后,夜间便不要人值守大殿了,他每晚都在外头守着,这倒是陛下所默许的,冬日里还会往殿外放炭盆。
这殿中没有妃嫔会来,刺客——刺客倒前仆后继的来,永定元年格外多,但都是他听见里面极为平静的一声:“进来把此地打扫干净了。”,才有机会看见那些刺客的踪影,活着的刺客是一个都没见到过。
他们陛下杀人连血都不见,便是禁卫统领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本事。
今日殿门一开,萧皓立时跳了起来。
他不自觉打了个盹,此时正惴惴不安地想着是不是自己方才没听见陛下呼唤。却见到殿内出来的是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陛下,后头跟着一男一女。萧皓偷眼往殿内看,看见殿内也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一时拿不准这两个是不是刺客。
“朕去见太后。”顾忘川并没说一句废话。“你随行。”
萧皓先是应了一声诺,旋即又想起那些个越来越不像话的坊间流言,低声道:“这都三更天了,太后想必是睡下了。”
“朕有急事。”顾忘川神色不变,萧皓知道这位陛下在某些事上并不是个听人劝谏的主儿,讷讷不敢说话,不想顾忘川走出两步来,忽然又扭头对萧皓道:“罢了,你不必跟着去,去找司礼监或是该管这事的人商议一下,选个好日子给朕的大婚办了。”
萧皓还没反应过来,方小七的脸先腾腾红了。
裴忱看着好笑,顾忘川却像是犹嫌不够一般,还顺便指了一指方小七。“朕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好眼力,看上一看,把婚服尺寸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