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几乎以为是自己算错了,然看着顾忘川神情,便知道其实没有错。
那样的前路,却是为一对母女铺设么?裴忱简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来。
“那必将是彼此攻伐的命数,二人能共死,却不能共生。”裴忱沉默良久,见顾忘川一直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想来是在等那个他早已知道的答案,才低声说道。
“所以我也不过是成全她们两个罢了。”顾忘川一哂。“你知道方才天枢是去做什么了么?”
裴忱想到那个能隐匿于影中的女子,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你莫不是叫她去把人给杀了罢?”裴忱一挑眉,旋即又摇头。“不会,虽然姬雄已经被变成冰雕了,可是北燕皇宫中不会只有这么一位高手。”
顾忘川被裴忱逗笑了。
“当然不是,若是那样的话,蔡璋岂不是只会恨我——那不是我所要的,我要她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为什么要为了这皇位要我性命,若不是如此,姬思玄也就不必面对这生死之抉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里面却有刻骨恨意在。
“我只是派人去告诉她,我回来了,且现在拿住了蔡璋,要蔡璋选是陪她一起死,还是亲手杀了她。”
顾忘川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裴忱,问道:“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这当然是事实,但裴忱也知道顾忘川据实以告是为了什么,他要看的这一折戏叫做自相残杀,蔡璋不动手,姬思玄却不一定。
“天快要亮了。”顾忘川袖手,神情似是十分的期待。
裴忱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他听得见,顾忘川自然也是听得见的。
顾忘川对着裴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殿中梁柱。
这是真要邀裴忱共看这一出好戏的意思了。
裴忱有心拒绝,可知眼下是不容拒绝的,顾忘川要他去看,不仅仅是想叫人跟着一并去欣赏些什么,也有放心他不下的意思。裴忱虽是晋人,可秉性却有些中正,他要是一时接受不得这样的计谋也是有可能的。
几人便只好挤在梁上,凤栖梧的影子自然藏不下那许多人,幸而还有结界做补。
来的果然是姬思玄,她看上去是一夜未睡,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蔡璋还站在大殿中,显见也是有些晃神,直到姬思玄来了近处才想起什么似的,在神像下不知扳动了些什么,于是神像便缓缓转过去,留下一面空白的石壁。
裴忱忽然想着,若是这石壁转进去十天半月忘了动一动,是不是里面那些瓜果要坏了去?而后他又想起自己衣裳里头还揣着个果子,不知是什么品种,南地不常见,但能出现在慈宁宫里的想必是贡果,回头可以给镜君那个新收的徒弟做个顺水人情。
姬思玄在入殿的时候也叫那门槛绊了一下,她可是在这宫殿里从小行走到大的,想来眼下也是心绪烦乱,蔡璋见她这样急匆匆而来,心下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叫身边人捧了一盏茶来。
那奉茶的便是之前被称为月使的女子,破晓将近,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掩去了身上的淡淡辉光,看上去便是一个寻常侍女。
姬思玄盯着那盏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没有伸手去接。那月使也没有动,只把那一盏茶晾在姬思玄眼前,她是个修者,便是要她举上三天三夜也是没什么的,只是她挡在姬思玄与蔡璋之间,倒像是一面壁垒。
“朕要与母后说话,好生没有眼色,闪开!”姬思玄一甩袍袖,她的力量自然不足以将人推出去,但月使还是很顺从地后退了几步闪在一边,想来并不愿叫姬思玄在此刻便窥出端倪来。
蔡璋见姬思玄这倒像是在隔山打牛,再联想到顾忘川之前说的话,心中便了然几分,知道定是顾忘川派去的人已经先下手为强,也不知是与姬思玄说了些什么,如今姬思玄却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她想到姬思玄下生的时候月使那严肃的警告,心中不觉一片惨淡。
“这孩子将来会杀了你,或是被你杀,或是你们一同去死。”当时月使是这样说的,她只以为会应在一同去死之上,想到那最大的威胁便是大皇子姬思恪,恰好九幽又找了上来,见月使并未反对,她便与九幽短暂地合作了一回,想着将人杀了,这威胁便不复存在,不想却正正是养虎为患。
似乎世上一切为对抗命数而行的举动,都恰恰把人推到了那所谓预定的命数上,是以有人说天命不可违,也有人说天意高难问,至于天是什么道是什么,神魔寂灭之后再无人说得清楚。
“陛下这是怎么了,一夜未睡,若不喝杯茶提提精神,只怕朝堂之上有得磋磨。”蔡璋往前走了几步,看似是想将自家侍女护在身后,裴忱却看得分明,她是怕那月使早被顾忘川说得意动,此时忽然暴起直接将姬思玄杀了。
姬思玄却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没有那样的城府。她眉头紧锁着,目光落到那一盏茶之上,便带了些讥诮意味。
那女子一阵风也似地来到她身边,在那几乎一伸手就能把刀架到她脖子上的距离上站定,显然不是为了与她讲个故事来的,况且她又想到母后不许她修行,起初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因为皇室尤其是皇帝的修炼本就很受世家掣肘便也没有反对,而听了这故事之后,她却忍不住在想,母后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其中内情,早防备着母女相杀的这一天。
蔡璋知道不好,便听姬思玄冷笑道:“朕是怕喝了这茶,今日便上不了朝了......不,是日后都上不了朝了!”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蔡璋心道顾忘川果然是告知了姬思玄实情,大抵是觉得姬思玄茫然无知地去死不能叫他解恨,她心如刀绞,然而还是扯出一个笑来。“我怎么会毒杀陛下呢?”
“那母后打算怎么杀?是用刀,还是用剑,还是赐朕三尺白绫?只怕都不大好看,毕竟朕是天子,若是朕崩逝,总也得体面些好给人交代,不然人来看朕尸体,一看便知是皇室惊变。”姬思玄却是半分都没遮掩,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她尚在襁褓之中便登基为帝,这许多年朝堂大多是由蔡璋把持,年纪尚小时还显不出什么,毕竟蔡璋治国也算井井有条,大臣虽提防着外戚专权,蔡氏却又乖觉,只得了闲散爵位并不涉足朝政,故而一直不曾起什么冲突。
而随着她年岁渐长,这权力却也一直不曾到她手上,蔡璋虽渐渐退隐深宫,却反倒将权力交由顾命大臣手中,这叫姬思玄不由得想,当年对外宣称她是男子,是不是不仅仅为了扳倒她那位大皇兄,更是要及笄与及冠之间这五年的时光,毕竟五年对凡人而言已经足够漫长,其中能出什么变数都尚未可知。
怀疑的种子其实早已种下,只是在今日一并爆发了出来。
“姬思恪回来了,是也不是?”姬思玄冷然问道。“他实力强横,能瞬息之内取你性命,你抵不过,他为复仇,道你肯杀了我他便不杀你,是以你要杀我,是也不是?”
蔡璋身形摇摇欲坠,一时无话,姬思玄却愈发的咄咄逼人起来。
“母后,你早知与我不能共生,便提早绝了我反抗之能,不许我修道——是也不是?”
她这一声问得凄厉,蔡璋抬起头来,眼角渐渐落下一行清泪。
“我若是早便防着你,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你登临大宝?我以为能叫我二人一同赴死的是他姬思恪,可不成想九幽背信弃义,不曾赶尽杀绝,才至有今朝!”
蔡璋或许是知道顾忘川依旧近在咫尺的,但她并不曾有避讳,听得裴忱为她捏一把汗,生怕顾忘川一怒之下直接将二人一并杀了,成全蔡璋所想。
只是顾忘川没有动,他在梁上看着,脸上神情冷定而肃穆,不像是在看戏,倒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又或者是准备去参加一场葬礼。
还是国丧规格的葬礼。
“自然是为了这江山。”姬思玄眼底也有泪光,她一仰面,不肯叫这眼泪落下来。“朕当年不过襁褓之中,能把持朝政的便只有母后,而今母后左右是斗不过朕的好皇兄了,当然可舍了儿臣去!”
蔡璋不可置信地看着姬思玄。
“你是这样想的?”她颤声说道。
姬思玄腰间那一把宝剑本是装饰之用,这辈子或许是第一次出鞘。只听铿然一声,姬思玄拔剑指向了蔡璋。
“母后,我不愿死,若真如我命数所言,便只剩下一条路了。”
蔡璋往前走了两步,裴忱目光一凝,以为蔡璋要撞到剑上去。
然而一只手拉住了她,那月使上前一步,不过一招手,便叫姬思玄手中那宝剑寸寸碎裂,反插入姬思玄体内。
那剑锋被催成极微小的碎片,只见姬思玄衣衫起初也是完好的,而后忽然寸寸碎裂,身上也沁出汩汩的血来。
顾忘川叹息了一声。
“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