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雪无尘能不能感觉到痛。
很难想象苍枫晚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来的竟是这么个念头,他看着那些许久不曾见到天日与血食的冤魂正在发了疯一样地撕咬雪无尘的身子,也看见雪无尘仰头看着天。
只是没有看他。
那么就去死吧。苍枫晚心头蓦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注着雪无尘单薄的身影,从大光明宫到灵月阁,他终于站到了雪无尘的身前,可是雪无尘眼里依旧是没有他。
雪无尘是在看止水。
她和梦里很不一样,可是和初见的时候又是那么的像。雪无尘能感受到自己的视线正在逐渐的模糊,他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了,所以是近乎于贪婪的看着。
这么多年。
那些从暗处生长出来的,藤蔓一样纠葛着的感情,最终是毁了止水,毁了他,也毁了苍枫晚。
现在苍枫晚是要走向一个对他而言无穷远大的光明未来去了,但是他将要死,而止水会如何呢?他不知道。
他做了许多年灵月阁的阁主,百越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又敬又畏,然而他不曾体验过什么叫做爱。
爱他的人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时至今日终于再也不想站在那个位置上,因为那个位置就意味着永恒的熟视无睹。
而他爱的人曾经亲手被他捅了一刀,那一刀想来是很痛,所以这么多年她就算在湖底也要一遍遍入梦来,可是如今看见他的时候却又是视他为无物了。
不,也不尽然。
现在止水的确看着雪无尘,近乎于专注的看着这个多少年来都是一副苍白青年人模样的男子渐渐变成血红色,再渐渐了无生息。
雪无尘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抱歉。”
不知道是对谁而说的。
裴忱没有试图为雪无尘拦阻那些冤魂,那些冤魂也不敢靠近他和止水。
他知道自己出手的话是可以救下雪无尘的,魔主绝不会在乎这样微不足道的生死,祂所要看见的毁灭同眼前这景象相比不值一提。
但是裴忱没有救,去尊重雪无尘最后的选择是他现在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注视着雪无尘眼里光彩一分分黯淡下去,而后在那魂魄将要离体的时候出手,为他驱赶开了冤魂。
想到裴恂,这简直可以算是以怨报德。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很大度的人。”止水忽然说道。
裴忱微微地笑:“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总是该大度一些,而且你没有拦阻我,岂不是比他更大度么?”
“你好像同从前有些不同。”止水又道。“每一次我见你,你都会有些不同。”
“是啊,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标榜自己为魔了。”裴忱淡淡道,他看着天穹之上那两个身影。“这就是真正的魔,而祂此刻站在这里,便只能证明你的神是已经死了。”
“我的神。”止水的语气忽而有些唏嘘。“是的,神已经陨落,此后世间或许再也没有一个灵月阁。”
“你要想得开一些,这世上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们不能阻止该被阻止的人——不,魔。”裴忱低低笑起来。“你不去杀你真正该恨的人么?在他已经决心要投到魔族那一面去之后?”
止水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裴忱。裴忱这才发现,止水原本不曾落在任何一处的目光在雪无尘死后就已经转向了那具尸体,她是打量了许久雪无尘最后的样貌。
不大好看,很多地方已经是支离白骨。
但是她眸光平静,并没显得怜惜或是厌恶。
止水问:“你是想利用我?”
“我是想确定你站在哪一边。”裴忱指了指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苍枫晚。“如果你不想动手的话,我就要动手了。”
止水摇了摇头。裴忱想,这或许是一种拒绝。止水毕竟是当过灵月阁的阁主,也的确有某种能让她凌驾于旁人之上的血脉,虽然那血脉已经是十分的稀薄。
他打算自己动手了,然而下一刻,止水忽然动了。
不过一闪身,她便站在了苍枫晚的面前,也不管身后是如何强大的威压,只是一伸手,冲着苍枫晚的天灵盖便抓了下去。
苍枫晚却也没有躲。
果然,止水没能抓下去。她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凝固为了很坚实的一面墙,叫她动也不能动。
“还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一个宣誓要向我效忠的人。”魔主淡淡道。
“你是要接受这样一个背叛者作为自己的手下么?他可是曾经背叛了两次。”止水的语气也很平静,就好像她不过是在和一个普通人说话,而不是在和一个古往今来最强大的魔说话。
魔主也没有怒。
只有力量不够强大的人才会为疑似被藐视而愤怒起来,对于魔主来说,旁人这样的态度反而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有的人会喜欢用快的刀,他们说,要有被快刀割手的觉悟。”魔主缓缓道。“可是刀就是刀,在我手里都是一样的,永远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止水想,今日这个人她大概是杀不成了。
可是下一刻,魔主又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止水微微挑眉。
她心头当然是有恐惧的,可是她毕竟做了灵月阁许多年的阁主,也曾经在水下听见过她的神明是如何豁出全部要拦阻眼前这个魔头的,所以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起,她就很努力地叫自己不要去恐惧什么。
只是魔主说出这样的话,便忽然让她更看不透祂了。
“你身上有种很强大的血脉,稀薄,但是强大。”魔主含笑道。“我知道那是来自于谁,我刚刚杀了祂,你或许会恨我,但或许也不会,毕竟已经是不知稀薄到什么程度的血脉,应该没有多少感情才对。比起那个跪着的小子,我更希望你能来到我的身边,去看一看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止水知道魔主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了,她忽然有些想笑——自己这样一个失败的人,一个被幽禁了多少年的家伙,竟也当得起魔主的招徕?可是她偏偏就要拒绝这样令人心动的招徕,她想她是疯了。
可是不疯又怎样度过那无数个水下幽闭的日夜呢?
她是早就疯了。
魔主果然道:“如果你站到我身边来,我就允许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不止是杀了他,也可以保全你的某些信奉者,你会是新的神。”
新的神。
一个魔,却要去敕封出新的神明来,也许祂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全然的毁灭,那的确是一个新世界,只是其中的代价太过沉重,沉重到很多人都无法承受。
这的确是一个很动人的条件,可是止水微微垂着眼,像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出神。
半晌,她才低低道:“可是你杀了我的神。”
这一句话像是给她灌注了某种力量,让她在那一瞬间挣脱了魔主的桎梏,一道雪亮的光芒冲着苍枫晚的脖颈而去,却在下一刻便被粉碎。
“真是遗憾。”魔主说着遗憾,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似乎损失的不过是一只他看着觉得有些好看的飞鸟或是什么旁的相差无几的东西。
祂对着止水微微一握,止水便感到了窒息。
要死了么?在重获自由的第一天?止水这样想着。
但她终究是没有死,因为裴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并拼命地在铺天盖地的威压之下一手拔出了剑。
他的另一只手停在了止水的肩膀之上。
止水感觉到身上的压力一轻,可裴忱的神情不大好看。
“你也一样。”魔主看着裴忱。“虽然你阻止过我很多次,但我依旧可以宽恕你,站到我身边来,你也会得到一切。”
“那么我同样会拒绝你。”裴忱低声道。“因为我想要的新世界绝不是由另一个强权所催生的,或许如今在神作为天道意志的时候会有很多人高喊着魔渡众生,可是再往前看,隐夜纪的时候,不是有更多的人期望着神明救世么?”
他的语气像是一捧燃烧的火,在旷野中汹涌,可是并没什么用,能做的也只是燃烧而已,这燃烧让他活着,可也只有燃烧而已。
只是他的剑也一样燃烧着血光,他能感受到征天也把自己的力量注入了进来,好叫他在对抗这只差最后一片残魂便可以补完的魔主之余还能说话。
“神和魔都已经是化为尘埃的东西,此后当全然是人治的时代。”裴忱在喘息的间隙里,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有趣,有趣。”魔主微笑起来。“一个自诩为魔的人,却像个神一样说出了对这世界的判词?真是有趣。只是现在,我该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去拿回最后一点东西了。”
说完这句话,祂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强大的威压。
苍枫晚也已经不在原地,裴忱来不及同止水多说一句话,便也冲着幽冥的方向而去。
或许是看一场好戏,因为那最后一点东西,其实已经同魔主想象得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