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这努力近乎是徒劳的。
裴忱的一剑落在了空处,不过在地上斩开一道沟壑。他不想把这座大殿这么早就给毁了,所以转身收剑,去看一个早在他意料之中的结果。
付长安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站在他和那两尊顶天立地一样的塑像之间,他的神情当然是虔诚的,至少比裴忱每次站在这里的时候都要虔诚,裴忱本需要用那样的虔诚做戏给人看,但他一向懒得做戏,而且自幽冥出现以来,也没有场合需要他这样做戏,若是认真论起来,也不过他自导自演的那一场戏,从那个老头手里接过所谓魔君冠冕的时候,才算是做过一场戏。
裴忱和付长安此刻是背对着背的。
他们两个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沉默着,这点沉默有些令人窒息,而这也绝不是一个适合于沉默的时刻。
付长安最终先开口了,他如今可以不大在乎气势或是别的什么,因为他已经无限地接近于自己的胜利。
“你输了。”他说,没有胜利者该有的喜悦,只是平静叙述一个事实,一个他等了这样久的事实。
“我还没有放弃。”裴忱的回答里也没有失败者的沮丧,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当年你师父在这里站着,他的脚下是冰棺,我让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他没能把那个他希望能活过来的人救活,如今我站在这里,我的脚下就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和你的主子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掀开在一旁,可是毕竟有些事是你所不知道的。”
阵眼原本不在此地,但是裴忱坐在这个位置上,其实也不是全然做了甩手掌柜,因为他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当初洛尘寰在这里放了明月裳的冰棺,而裴忱在这里放着的,是付长安想要魔主脱身就永远也绕不开的一个东西。
只可惜,现在要来解救那一片魂魄的并不是付长安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是魔主亲自要把自己的最后一片魂魄从千丈地底之下放出,那会是天崩地裂,是付长安手下那么多人想要的魔渡众生,也是这天下一劫。
传说中世界总在毁灭与新生之间轮转,可裴忱不希望能自己看见的是毁灭。
从鹤川凉那里拿到的那盏灯此刻就在他们脚下的青砖下头,这大殿曾经也遭受了很严重的毁灭,于是裴忱在重新修缮的时候特意把那东西放了进去,他不得不承认,这依旧是来自于他曾经极力想要摆脱的——预感,或是别的什么。
他预感到这会有用。
果然,付长安的神情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转头看了那尊塑像一眼。
于是魔主总算从塑像之中走了出来,祂看起来依旧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修者,只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气势巍巍然如山之高,裴忱只是咬着牙不让自己流露出什么软弱的情绪来,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还没能走到‘人’这条路尽头的人,而魔主则早已经走到了‘魔’的尽头。
魔主俯下身来,打量着这一处光滑平整的地面。
他忽然也笑了起来。
“你有几分聪明,这叫我更希望能把你招揽在麾下。”祂低声道。“一个新的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人。”
“可我不希望看见一个世界毁灭又新生的过程,那太痛了。”裴忱冷笑。“怎么样,如此布置是不是能阻挡你一瞬?哪怕只是一瞬也好,万一这一瞬世上又多了一点对付你的希望呢?”
“蝼蚁的挣扎,大抵就是如此罢。”魔主叹息了一声。“一瞬,又一瞬,可是你们所有的也不过是一瞬罢了,我拥有的却是这沧海桑田的亘古久远,比神明更久远,从今以后,还会比天地更久远。”
他们两个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慢悠悠地说着话,可是气机已经在暗中不知道交锋了几个来回,裴忱觉得自己的力量就像是泥牛入海一般,这是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到过的。
魔主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时候,裴忱胸口忽然一甜。
一捧热血飞溅,裴忱偏了偏头,把血吐在一边,依旧是一副平静的表情。
就好像这不过是一点小伤,哪怕只是两个人这暗中的交锋就已经叫他五内如焚,他也依旧强撑出一点淡然的气度来,殿外还有幽冥许多人,他在这时候当然是不能垮,这时候他总算有做宗门之主的觉悟,虽说这个宗门恐怕很快就要完蛋了。
裴忱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算是什么呢?他这样努力了多少年,最后所得到的原来不过是在魔主面前多撑几个堵他来说并没什么意义的瞬间?
魔主抬起眼来。
祂淡淡道:“这东西已经对我没有用了,当然可以毁去。”
不过一拂袖,真有天崩地裂的架势,魔主将这殿内的一切都几乎毫不留情地毁去,然而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这大殿之中总算还剩下一点囫囵的东西。
裴忱在一片烟尘中呛咳着,抬眼看了看,不由得一笑,道:“你是魔,可你想有一颗人的心,哪怕那东西对你来说没什么用,是么?”
那尊神后的塑像还是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面目的脸依稀透出悲悯的意味。
可惜将离是永远无法站出来阻止魔主了,天地之中早就没有了战神,祂最后一丝神志是在裴忱的脑海中消散的,裴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是啊,人心,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魔主平静地回应他,似乎并不觉得裴忱这是在嘲讽。“只是如果神魔都能拥有人心的话,人其实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人心,这的确是祂想要拥有的东西。
只那是很难的一件事。
裴忱听见远远传来一声爆响,外头也有些恐慌的声音响起,然而他依旧在笑。
是的,那个局总算要被揭开了,这不是他设下的局,是他最恨的那个人为了自己某种阴私的目的而促成的,可笑的是这个局现在可能会救下整个世界。
那时候人们究竟该给谁著书立传呢?一个是混蛋,另外一个当然也是。
魔主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一道紫色的光芒从远处流星赶月一般的来,冲入了祂的胸膛之中。
裴忱的笑容便更盛。
魔主忽然睁开了眼睛,祂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某种与人相类似的表情,那是一种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祂问道,像是在问裴忱,也像是不过在问自己。
可是祂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倒是裴忱用一种讥诮的口吻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没什么不可能的,是你太小看人心了,哪怕是人心的暗面,也依旧有这样的力量。”
魔主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终于渐渐淡下去,换了一点笑容。
“你说得不对。”魔主道。“无论是人还是神魔,总是暗面有着更加强大的力量,因为他们不再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为自己,为自己的时候,才会有最强的力量。”
说着,祂像是不堪忍受某种痛苦似的,把手往上一举。
裴忱就被这么举在了半空之中。
他感到了窒息,就像是有水慢慢地从头顶没过,可是他现在哪怕是在水中也一样能呼吸。
裴忱定定地看着魔主,从牙缝里挤出字句。
“你想说你就是暗面,可是你叫孤行却想着有人能与你同行,这也能算得上是暗面么?”
魔主的神色终于再变,为一个凡人竟能窥伺到某些玄机。
祂一甩手,裴忱倒飞了出去,砸在废墟之中激起一股烟尘。
“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么?”魔主冷笑道。“我当然没有想到那个愚蠢的凡人真能找到法子把我的力量挥霍殆尽,可那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少了七分之一的力量罢了——”
“在你选择把这片魂魄纳入体内之前,的确是这样的。”裴忱抬头,说话的却不是他,是征天。
征天一步步从废墟走出来,红衣似火也似血,刺得人眼疼。
“是你。”魔主淡淡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现在也不过剩下七分之一的力量了吧?这小子狠狠心还是能和你分庭抗礼的。”征天讥诮一笑。“而我,你不能说我是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什么,也可以说我就是你,甚至是比你还纯粹的你,因为我有把你分裂出去那个存在所有的一些东西,虽然也一样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裴忱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为征天一直瞒到如今的一个秘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魔主对寒英的仇恨从不是纯粹因为族群而起,月魔不肯承认这个横空出世的魔也是一个道理,因为魔主本不是魔,祂是从神的身上被剥离出去的,却能与神分庭抗礼!
“七分之一的力量,也可以重建这个世界了。”魔主终于丧失了全部的耐心。“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下去。”
然而忽然有个人拉住了他的袍角。
那只手带着微微的颤抖,魔主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付长安收回了手,一个头磕落在满地的碎石之中。
“不,您不必以七分之一的力量去征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