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语气明白地显示出了他的愤怒。
他早已不再是游云宗的弟子,然而游云宗真要毁于小人之手他却无力阻拦却还是足够叫他怒火中烧了。
温宏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四面的空气像是变为了固体,冷冰冰地往他胃里钻。这时候倚清秋往旁边挪了挪,他的身形在此刻的温宏眼里是如渊渟岳峙,真挡住了四面八方而来的恐怖压力。
不过倚清秋自己也不大好受。
裴忱现下在外名声吓人,然而在幽冥之中也不过是旁人提起来时下意识有些畏惧,还真没人见过裴忱发怒是什么样子。原先此地还是洛尘寰治下九幽的时候,思过崖上总盘踞着食腐的秃鹫,然而近一年来却几乎绝迹了,因为思过崖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被处刑的犯人。
所以也没人知道他这一怒是如此的可怕。
当然,这只能让人生起些敬畏的心思来,而非惧怕。
毕竟裴忱的怒火是冲着万里之外的人去的,他们如今只不过是无辜被波及罢了。
饶是如此,面对他的暴怒,凤栖梧还是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还不等她下定决心开口问如何区处,便听见裴忱叹道:“看来这一次,本座还是需要一些帮助。”
他看向凤栖梧,唇边甚至出现了一点笑影。
“若是如今带着你去见顾忘川,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为难?”
凤栖梧愣了一下。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
凤栖梧已经许久不曾听过这个称呼,现下没什么人会直呼大燕皇帝的名字,即便去叫也叫的都是姬思恪三个字。
顾忘川这个名字,是他本人极力想要撇清的过去。
昔日他重新接管九幽的时候,凤栖梧心底其实有种隐秘的雀跃,她知道自己的同伴也是一般的想法,当年顾忘川的手腕虽然厉害,行事却总处处留有余地,后来顾忘川做了大燕的皇帝,调遣七星将军的便又成了洛尘寰,他们所要做的事情便成了斩草除根。
那是对她来说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然而很快凤栖梧便意识到,对于顾忘川而言,不复昔日盛况的九幽其实早已变成了一个负累,是他以帝国之威艰难地带着九幽前行,而九幽帝君的神风更叫他时刻都行走在刀尖上,一旦被人发现便是万劫不复。
最后裴忱的出现大概是让顾忘川松了一口气。
所以顾忘川昔日许是迫不及待地将九幽托付——不,或许不是托付,而是甩脱了出去。
故而她对顾忘川最初或许是有些怨怼,如今倒是没有了,听裴忱此刻说起,也不过是略低一低头便顺畅地答道:“若是魔君希望属下跟随。”
裴忱低笑了一声,道:“那你便与本座去一趟罢。”
顾忘川的确亲临了崇安城。
都说是君子不立危强之下,大燕的臣子却也早都习惯了他们这位陛下亲身犯险,他们经历了这些年的洗礼知乎也终于若与锁雾,意识到他们的陛下并非一味悍勇,这世间能威胁到他的事情,着实是不大多。
所以这一次征讨东海王,顾忘川理所当然地挂帅出征,只一直不曾真正来到城下,这也难怪,他忌惮着城里有一个付长安,这对师兄弟终究还是彼此都有些投鼠忌器的。
裴忱出现在顾忘川的中军帐中时,正是子夜时分。
顾忘川还不曾睡,他正批阅案头的奏折,烛花微微一爆,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正看见裴忱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烛花爆本该是有喜事的。”裴忱笑道。“看见是我,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是。”顾忘川坦然道。“我以为你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了。”
这对盟友之间有种奇妙的默契,裴忱不称本座,顾忘川也不称朕。他们当初相遇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后来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偏偏却是做到了,且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茶。
萧皓也随行在军中,原本是守在帐子外头,天色是已经很晚,不过帐内灯火通明他当然也不敢有所怠慢,牟足了精神在外头候命,忽然听见内里叫了他一声,连忙掀开帘子进去了。
“陛下。”
“再上一杯——不,两杯茶来。”顾忘川吩咐道。
萧皓看见了帐中的另外一个人,这本该是他的失职,然而顾忘川神情平和,萧皓便知道眼前这人一定有些本事,便是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掀开帘子走入帐中,他也未必能够发现。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天下太多奇人,陛下要是靠着他来保卫,早不知什么时候便驭龙宾天了。
待得萧皓弓着身子退了出去,裴忱才轻笑道:“看来你很了解你的旧属。”
“她对于影子的应用是很精妙。”顾忘川不以为意道。“但是毕竟跟了我那么多年,我还是能发觉的。”
说着,他抬头对裴忱身后的暗影露出一个笑来。
“天枢,不,如今不该这么叫。”顾忘川无可奈何地看向裴忱,道:“你如今给了她个什么职务?我本也留意了如今幽冥之中有些什么人,却没发现她的踪迹,还以为她不想在你麾下供职。”
“没有职务。”裴忱懒懒回答。“想叫天枢叫凤栖梧都是一样的。”
“那还是天枢罢。”顾忘川苦笑道:“已经叫了许多年,一时间要改却是有些奇怪。”
凤栖梧从暗影之中浮现出来,她的神情是淡漠的,并不因为顾忘川的调笑有什么变化,只萧皓再进来的时候她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杯茶,垂眸道:“谢陛下的茶。”
“你带着她来,不是为了讨我的茶喝吧?”
萧皓重新退了出去,他能做内侍第一人的要紧原因就是足够识时务,不该见的场面便都不去见,守在帐子外头倒是没什么打紧,陛下要是真说了什么不能叫他听的话那便有的是手段叫他贴在帐子上也听不见。
“我要你围困游云山,就说他们藐视君上,或者说他们同林三浪的死有关系,你是来替林三浪报仇的。”裴忱直截了当道。
以他的身份去攻打游云山太过敏感,天下名门正派都不会答允,但若是顾忘川出兵,只会有人笑他不自量力,却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大燕皇室的力量不足以与游云宗抗衡。你若是派人来,那大燕与幽冥之间在有心人眼里便再撕扯不开关系,若真是如此,你最后一样会招来各大门派的围攻。”
顾忘川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但他微微皱起眉来,已经表露出了拒绝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裴忱让他出手是在顾忌什么,所以一开口便也是直中要害。
他对游云宗的态度当然也是十分复杂的。
方小七是游云宗出身,他其实细算起来,也做了几日游云弟子,虽然所作所为很是对不起游云宗,却更叫他偶尔会生出微妙的愧疚来。
“不是叫你灭了游云宗。”裴忱冷笑。“我只是要云星宇的命,或者拖住他,叫他短时间内再插手不了游云宗上下,免得再有无辜弟子送死。”
顾忘川一怔,道:“长安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要破开游云山上的封印,用人命去破。本来的计划大抵是靠着东海王在崇安城建起通天梯,操纵人心让他麾下多些甘愿献出生命的信众出来,用这些人的命去破阵,但是我封印了通天梯,而后便会去找东海王的麻烦,联合你驱离军队百姓把这里变为一座空城叫他无人可用。”
裴忱把杯子放在一边,他走到了顾忘川的桌案之前,两手按在桌上,身子也向前倾着,显出几分激动,顾忘川听着也不由得有些动容,他没有想到付长安敢于去打凡人的主意,这在修者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长安真是......”顾忘川没有再说下去。
他转而问道:“所以现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游云宗弟子?我知道先前师尊同那位云宗主之间是有些交易的,却不知长安也有。”
洛尘寰已经死了,故而顾忘川很坦然地在裴忱面前叫了洛尘寰一声师尊,裴忱也并未反驳什么。
“是的,他要用游云山的人命去放出魔主。”裴忱的神情有些阴郁。“我出面不会有人信,你的话于他们而言也未必中听,游云宗许多弟子都出身大晋,你在他们眼里没准就是一个暴君,故而只有巧立名目才能成行。”
“这名目听起来有点无耻。”顾忘川虽是这么说着,眼底却有些笑意,显然是已经应下了此事。
裴忱的神情却依旧是晦暗的。
他知道自己选了这条路便有此情此景,然而分明是救人却要背负骂名还得拿些鬼蜮伎俩来掩盖意图,便是再光风霁月的人也会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半晌,他才道:“帝王手段,不都是无耻的么?”
顾忘川看上去是很认真地想了想他的话,才道:“你说的也不错,朕会办到的。”
他的自称已经悄然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