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对相术其实没有那么了解,不过看着罗观的反应,他大抵是猜的很准。看罗观一副要暴起杀人的样子,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一径端详着那些在水里的绳子,似乎那更值得他留意些。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顾忘川跟明珠泪两个随便谁出手,都能叫罗观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这诚然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若只有裴忱一个人在这儿——他大概也还是会说这话,只要有征天在,世上能叫他丧命的便只有征天。
罗观还是头一次被这样无视的彻彻底底。人关早在他到来之前便已是阻绝漕运叫当朝头疼不已的存在,这里的匪徒并不如何强大,然人关多山,他们仗着熟悉地形,总能叫朝廷铩翎而归,又不能把这山全数轰平了去,是以只要他们做的不大过分,当朝便也任由他们去了,毕竟历朝历代,总没有凡人能动摇一个王朝的统治,民怨如潮,修者便是那定海神针。
这听起来有些残酷,可这世界千万年来就是这样的。
他是生生地把这位置夺了过来,成了更叫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故而觉得世上该是没有人不怕自己的。可就今日这简陋到有些可笑的笺子上,竟没有一个人是当他存在的,就好像他真只是一只路过的猴子一样。
这一只破烂笺子其实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他今日本也不是为了这么个笺子前来。可是这一刻,罗观觉得自己一定要给这些家伙一个教训。
顾忘川察觉到了罗观的杀意,然而依旧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只往方小七身边靠了靠,打算来人敢于动手,就叫他来得回不得。
征天听上去也有些跃跃欲试。“小子,你要不要试试看开了五窍之后,能不能与炼气境的斗上一斗?”
裴忱听着,只觉得自己额上有一根突突直跳的青筋。
“那是炼气境,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我倒是看得起你,可你也太看得起我!”
“他有旧伤。”征天冷笑。“逃不过我的感知,瞒得倒是很好。我嗅到这条河里有些特殊的气息,正是他疗伤所需。他今日不是为你们来的,你们运气不够好。”
裴忱心中一动,抬头去看罗观的脸,果然发觉他的气色显着不大正常,虽下半张脸被掩了去,却依旧可以看见其上有一抹不大正常的红晕。看来他戴着这面罩,也不全是因为长得太好看。
他忽然闷声笑了起来。
顾忘川狐疑地看着裴忱,裴忱好容易止住笑,摆了摆手道:“我只觉得这世上的事很多都巧得很。他和你先前的状况应当是正好相反,你们两个若是早点见面,没准可以一起坐下来探讨一下怎么救自己的命。”
“不一样的。”顾忘川终于正眼去看罗观,看过之后,却摇了摇头。“若是今日不是阴天,我们都遇不到他。”
裴忱看了一眼天色,的确是阴沉沉的。然而眼前这是人又不是鬼,没道理会惧怕阳光。
“他的毒不是普通的热毒。”顾忘川很笃定的说道。“如果见到天光,就会变成焦炭。”
“世上还有这样的毒?”裴忱失笑。“日光有什么特异之处,偏单只有日光不能见?”
“没人知道原理,但的确是有这样的毒。”顾忘川依旧皱着眉头。“是大燕皇室的一种毒,一般用于名为暗杀的明杀。对外总说是苍天降罚,以天火处罚罪人,然而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有趣。他是被南晋的六扇门捉进去的,又与大燕皇室有仇,我忽然不想杀他了。”
裴忱想,那么方才顾忘川就是起了杀心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强者杀弱者如碾碎虫豸,又被更强者如此对待。
“那毒叫琉璃火。”顾忘川道。“如果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就说吧。”
“你中的是琉璃火,所以你要在这里截一艘船。”裴忱抬起头来,慢悠悠地说道。他说得笃定,就好像这个拗口的名词不是几息之前刚刚从旁人口中学来的一样。
裴氏学的到底还是卜算,和那些个学艺不精在街上扛着铁口直断幌子走来走去的算命先生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所以都有一套糊弄人的本事。
罗观正要从那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跳下来,打算给这几个狂妄的小子一点教训,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却差点一个趔趄栽下来。
“你是什么人?”罗观的声音有些嘶哑。琉璃火并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当年也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直到逮到了一个从北燕退下来的御医。
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见天日的生活,他每天都在等一艘船来,但那艘船始终没有来。
今日那船终于要来了,眼下却有人一口叫出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名字。
“你在等一艘镜花楼的船,你知道镜花楼有另一种毒。”裴忱再往下说,就不是信口开河了。经征天的提醒,他嗅出了那点不寻常的气息,知道镜花楼的船其实已经很近。
那是一种很清淡的香气,闻久了又觉得馥郁,像是某种花香,但花香又不该那么冷,如果真有那么冷的一朵花,那花应该是用冰雪雕成的。
“镜花楼的心法若要大成,需一味毒药。大抵是广寒仙子终于到了破境的时候,他们载着那药来了,然而那药对你没有用。”裴忱话锋一转,顾忘川分明知道他是在骗人,因为他刚刚连琉璃火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偏偏就语气诚恳,叫人不得不相信他。
“寒夜雪能叫人僵冷而死,尸身数年不腐,然而一旦见到阳光,尸体就会像见到阳光的雪那样融化,是种很好看的毒药,前朝妃子若是想要自戕,总很喜欢寻这味药来。”裴忱缓缓道。“听起来倒是能以毒攻毒,然而后果却只会是......总归那场景可不大好看,一具焦尸还能算是全尸,可要是有一半儿化了,那连全尸都算不上了吧?”
罗观听他说得恳切,不由得抖了抖。
他当然不想死。
这时候,一把伞遮到了罗观的头上。
“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我感觉得到。”撑着伞的人低声说。“你最好赶紧回去,余下的事情交给我。”
撑伞的是一个女子,山匪之中能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却是有些叫人意外,就像是看到一片戈壁上忽然开出一朵艳光四射的花儿来。
裴忱又望了望天空,他还看不出来云层要散去的迹象,但是他相信这姑娘说得是真的。
罗观露出了很意外的神色,他迟疑着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脸色忽然就变了。
“在云层散开之前,我们还是有一点时间的。”裴忱听到一个人的笑声,这笑声有点耳熟,裴忱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
这是在百越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知卿,镜花楼倒是很重视这药,是叫他亲自护送的。
从江面上又飘过来一艘有些简陋的小舟,知卿站在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人,他居然还记得这么几个有一面之缘的小辈,甚至抬手冲几个人打了招呼。
“我们又见面了,倒是很有缘。”
裴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明珠泪和顾忘川则纷纷垂下眼去,不打算叫这奇怪的家伙有机会一窥自己的过去。好在知卿眼下似乎无暇顾及他们,只是抬眼冷冷地扫视了一周崖壁上的人,而后笑了一声。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也敢对着楼主要的东西动心思。”知卿看了一眼船舱,倒像是还有些顾忌船舱里的东西,好在到了他这个境界,却不用近身就能取人性命的。他分明是仰着脸去看罗观,那气势却是巍巍然压下来的,叫罗观颤抖着几乎想要跪伏下来。“寒夜雪也许可以帮到你,不过死人是什么都不用的。”
知卿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在这里等着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就可以了,执伞的女子握着伞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忽然把伞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罗观手里,而后从崖壁上如同一只燕隼那样轻巧地飞掠而下。
知卿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大愿意和姑娘们动手,我总觉得自己这样英俊,却到现在还是伶仃一人是遭了什么报应的。但是姑娘你若一定要与我动手,我就不得不得罪了——”
他说得飞快,那姑娘却比他语速更快,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像是一朵迎风而立的花儿,然而等动起来的时候却迅捷如电,几乎成了一道影子。裴忱只能看得到一道围绕着知卿的影子,知卿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了一只手,便从一片光影里握住了一只纤细的手腕。
他抬起头来,与她有些惊惧之色的眸子对上了。
而后知卿的手忽然松开了,他手腕一抖,就像是寻常人送一柄暗器那样远远地把人送了出去。
“你们若是真的想试一试,倒是可以上我的船来,随我去见楼主。”他顿了顿,又笑。“你叫琳琅?是个很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