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目光微闪,看了裴忱一眼,他倒是没有想到裴忱除了有着许多奇思妙想之外,在旁的事情上也有这样犀利的口舌,倒是省了他很多工夫。
裴忱自己却是有些头疼。
倒不是不知如何对付眼前两个守洞人,他这头疼是货真价实的头疼,只觉得眉心窍穴微微发热,同他先前要冲开窍穴的时候的感觉有些相像,只是天目已然开过一次,何以还能再开第二次?
他心中隐约有所感,大约是这一卷功法传承之中蕴含的力量太过庞大,此时此刻他识海不能全然承受,正急着要他运转消化。
这情形也并非罕见,从前裴氏藏书阁里也有这样的功法,不是初登修行之途便可修行,非得有能力承受这力量不可,如此便知为何昆仑多年来并没人能把这功法拿到手了,不仅仅是它自己挑的很,更是刚入门的弟子拿了也嫌无用。
裴忱按着自己的眉心匆匆转身而去,也顾不得身后那两个守洞人作何感想了,总归还有凌云在他身后顶着。
凌云看见裴忱这番模样,一皱眉头竟也跟了上去,并不理会身后两个,只在走之前轻飘飘撂下一句:“此事非得在掌门面前有个分说不可。”
明免同明余对视了一眼,神情都不大好看。
明余道:“为今之计,唯有走在凌云前头去向掌门禀告才行。看那小子的模样是要吃一番苦头,凌云此刻定然没有心思去寻掌门告状。”
他脑子比明免灵活些,然而要说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时候却是不如明免巧舌如簧了,藏经洞前不能离人,明免微微颔首道:“我即刻便去。”
裴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转眼一看是凌云追了上来。凌云这样的境界本不会叫裴忱发现,只是他此刻心下有些惶急,便也同常人一样在山间赶路——便是想御空而行也不能够,昆仑山上是有禁制的,不肯叫这些人成天高来高去。
“师父。”裴忱仍按着自己眉心,只觉得天目窍穴中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要破颅而出一般,故而他话说得有些艰难,声音也十分低微。
凌云不敢在此刻对裴忱施加探查,生怕会变成火上浇油,他只沉声道:“就在此处,我来护法。”
裴忱得他这一句便有些放心,应了一声闭上双眼,瞬间便只见眼前一片殷殷的红。
他的识海之中,此刻竟恰如一片血海。那光芒没入他眉心之前是做金红二色的,如今金色全然内蕴,只剩下一团左冲右突正在肆虐的红芒,识海本就十分脆弱,叫它这样蛮不讲理地一顿乱撞,裴忱不当场成个疯子便已经很不错。
裴忱还没疯,只因为还有一个征天在。
征天也在他识海之内,同那光是一样的红,几乎要分不清彼此。
“你总算来了。我不敢用太多力气,怕把它逼离了去。”征天的声音也难得几分焦急与严肃。“这东西是有灵性的,想收服只能靠你自己。”
裴忱强忍着疼痛,问道:“我对它一无所知,总得告诉我如何下手。”
“你修习过从饮冰族落出去那残卷,那与它算是同根同源,便看是东西风之间谁能把谁压倒。”征天肃然道。“我在一边看着,若你真无可奈何,总能把它赶出去给你留个囫囵。”
“而后也再进不去藏经洞,我来昆仑是为给自己改名的么?”裴忱咬牙冷笑,当即在识海之中念诵起临江别传给他的口诀来。斯人已逝,这条口诀却实实在在留下来了,此时念来总有颇多感慨。
红光却像受了刺激一般,光芒愈发刺目起来。
裴忱不为所动,依旧反复念诵,只在那光芒要放出些力量来毁坏他识海的时候才分神对抗,他盯着那团光,眼神甚至于有些冷厉。
虽说是一卷颇为神异的功法,却也到底是死物,人怎么能叫死物牵了鼻子走?
那红光之中竟然隐约又是声音传出来,听着竟像是隐夜纪常见的魔族密语,那是魔族都不甚常用的东西,只有在动用某些禁术的时候才会用到。
“死物?你可知本尊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也早被昆仑降服,什么来历,如今也在我识海之中!此处是我天地,你想越过我去,还嫌太早!”裴忱停了口诀,竟是直接向前一冲,投入那一团光芒之中。
此时凌云在外头,正看见裴忱浑身一震,七窍之中都流出血来,把他本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庞尽数染红,看着像是鬼怪一般可恶怖。凌云自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然而此刻裴忱这情形却不甚像是所谓转功法时洗筋伐髓之苦,更像是还未将这功法降服一般。
裴忱是在赌。
人总是有些赌性在身上的,故而凡人明知十赌九诈,那赌坊之中也依旧是络绎不绝的人,更兼有无数人在其中倾家荡产,可那一两个幸运儿却能叫所有人趋之如骛。况且往大里说,人做什么选择的时候都像是在赌,赌旁人胜不过自己,赌这一笔生意能赚钱,赌寒窗苦读能将自己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眼下裴忱是在赌这内里另有一番天地。
功法说一念神魔,外头这层酷烈的红芒自然便是魔念,与之相对的里头就是神念,虽然在神魔面前人是一样的渺小,可神总是更中正平和些,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攻击性。
裴忱一头撞进那一团红芒之中,果见内里是金光湛湛。
他干脆利落道:“一念神魔,那便是可供我选择,我要选你。”
金光之中也有一个声音,说的倒是人话,可以叫裴忱听得分明。这声音初听有些温和,可是细听之下便能觉察出其中的冷漠,果然便如神明俯瞰众生时一般的漫不经心。
“可你凭什么来选?凭过了昆仑那一道坎?笑话,昆仑将本尊囚禁多年,而今总算自由,怎肯为你所用?”
“一卷功法而已,真知道什么叫自由?”裴忱冷冷道。“就算外头那个想要毁天灭地,或是你想要个太平盛世,都得先有个人来修才是。”
裴忱隐约猜到,这不过是功法本身一点灵识,若是输在他手底下自然会消散不见,同征天这类还是有些不同,且征天虽也曾显示出些阴晴不定之感,到底还只是他自己,并没分裂出两个征天来吵架。
“至于凭什么,凭我拿着你,凭我手里还有另一样东西。”裴忱再念那几句口诀,他眼前又隐约闪过了那一片血海,血海里那个人影似乎在转脸隔着不知多少岁月向自己冷笑,但是他不为所动,只反复念诵起来,这时他识海里忽然有另一道光芒闪烁,那光芒非常微弱,但在一片金红颜色中却很显眼。
那是一道微弱的白光,太弱,像是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
裴忱却觉得熟悉。
他这识海之中太热闹,来来往往总有不少超然的存在,这一道白光给他的感觉倒是很像神后将离从前剩的那点残念,只是将离已彻底消散在这天地间,眼下这大抵不过一点残留,神后的灵智是一点也不曾剩下。
可是那白光没有瞬息便被淹没,却像将周遭这滚沸的力量都镇压了下去。裴忱趁着这机会,在那金光之中胡乱抓了抓,还真觉出一点与周遭不同的所在来,他心中大喜,不管不顾将周身能调动起来的力量都给调了出来,竟真直冲识海狠狠一撞。
这样的一撞,识海自然很难承受。
凌云眼见着裴忱把一口血吐出去三尺远,将自己袍子也沾染了许多去,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两步一指点在裴忱眉心要强行窥探,却见裴忱眉心处红芒一闪,凌厉煞气生生将凌云双指弹开了去。
那其实是个障眼法,裴忱此刻识海内乱做一锅粥,诸多力量彼此正攻伐着,倒也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但若是凌云这一指头下去将外来的力量注入打破平衡,裴忱的识海怕是便要保不住了。好在征天一直看着外头情形,没叫凌云的力量碰到裴忱便将之弹开了去。
裴忱体内其实一直有些隐患。
他两次修行,两次凝聚道心,又得了各式各样的机遇与力量,甚么临江别那一卷残法、镜冢中将离的一丝力量、饮冰族所剩的那一点传承,虽说现下齐聚裴忱一身也算是如臂指使,可依旧太过驳杂,对来日没什么好处。
倒是此时此刻,这些力量在这太过强势的功法前都被调动起来,竟有渐渐炼入一炉的趋势。在识海中淬炼自己的力量,这实在是闻所未闻,裴忱此刻自然是脆弱无比,好在外头总有凌云护着,凌云见裴忱那反击像是自己所发出来的,也便强行按捺了心中的焦急去静静等待。
那红色的光芒正像是一轮大日,放着炎炎光芒。只既是大日,便有出时也有落时。
光芒渐渐暗淡下来,忽而有个微微苍老的声音在裴忱识海内响起。
“观见众生。亿劫漂沉。周廻生死。或居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