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么一场不知究竟谁才是黄雀的戏,偏生裴忱自己也不得不掺和了进去,一时间他也颇有感慨,叹道:“这戏毕竟得合起伙来唱才唱得精彩。”
明珠泪缓过神来,并不说话,只往谷内去。征天手底下的红光已经渐渐黯淡下去,他深深看了那石柱一眼,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喜是悲,只往柱子上一坐,遥遥地冲裴忱招了招手。
“小子,别在那里发愣。”
裴忱微微一怔,但还是依着征天的意思跟在明珠泪后头进了山谷。那影子还立在原地,洛尘寰骤然离去,影子身上的怨气便也渐渐淡了下去,这么瞧着倒显得也是在发怔。紧跟着,影子跨进了石池里,然而那石池是早就已经没了功用的,只有极为黯淡的光一闪而过,在明艳天光下几乎看不出什么来。
那影子静静地立了一会儿。
旁人依旧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感觉还是感觉得到那悲凉的气息。
明珠泪有些颤抖地向着影子伸出手去,只她的手甫一碰到石池的边缘,便犹如遭了火烫一般不得不松开了手。
这池子对她来说似乎威力尚存,池内池外便是生与死的分割,那是任谁也越不过去的一道天堑。
“这池子还能修好么?”她仰起脸来,问依旧坐在上头的征天。
征天看上去是泰然自若的,他没被这池子所影响,因为他本就不是饮冰族人,甚至位格还能更高一些。听得明珠泪的问话,他一挑眉毛,道:“修不好了,这本就不是人所能造出来的东西,现下除非再找一个神来,还需得是肯叫天女焰回来,又能斗得过天道的神。”
前一条倒是不难,看明然在大光明宫中留下的塑像便知道,他依旧是心心念念记挂着天女焰的,然而这后一条却是绝无可能了,明珠泪未进得大光明宫去,便连明然的存在也不知晓,闻言神情便有些黯然。
“那么,她们是再也无法转世了?”
征天却是摇头。
“若只是要转世,倒也可以,只她们不愿罢了。”
影子此刻发觉这池子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功用,然而再想踏出来的时候却是被挡了回去。裴忱起先还有些诧异,毕竟先前影子对付洛尘寰的时候便是从池中踏出来的,没道理此刻又出不来了,旋即他望着征天的神情,若有所悟。
“你做了什么手脚?”
裴忱的问话带着三分怒意,征天却是一摊手,神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辜。
“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魔主的气息太强,将池子残余的本能又调动了起来。”
裴忱却不肯这样就放过征天,他同征天已经十分熟稔,征天太傲,要说谎作伪反而会露许多的痕迹,眼下便看着他目光终究还是有些闪烁。
“你是想把这影子困住的,是么?”
征天见裴忱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当下也不耐烦起来,他厉声道:“是又如何?这些魂魄在此不生不死的逡巡多少年,不肯投胎也没法活转回来,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
裴忱却摇头道:“你这不是帮我,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知道我愿做的是什么,也知道这算是一桩不平,若今日我真按了你的意思去做,只怕当下便道心尽毁。”
他几乎是将自己的道心明白告于明珠泪了,这可是寻常修者拼命掩饰的东西,哪怕至亲至近的人也不会吐露,明珠泪看裴忱的目光便多一分惊异,只此刻裴忱正怒,一径望着征天倒也无暇他顾。
征天恨恨道:“难道我要拼命去拦这影子,叫她发了疯去掀开这山谷?”
“我只问你,你先前说的机缘,是不是就是眼前这影子?”裴忱知道自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但他依旧不愿意这么稀里糊涂地便将此事揭过去,只要想到此后不知多少年,这些魂魄的天地便只剩下一方池子,不生不死浑浑噩噩,他便觉出一丝悲凉来。
其实这悲凉也来得没什么必要,人间多少人都是过这样的日子,只是他们的天地不是一方池子这样狭小,有时可能是一间屋,亦或大些,是一座城,然而说到最大也不过就是这天地,天地恰似一囚笼,所以人人都想做修者,人人都想挣开这笼子去。
“是,也不是。”征天一甩手,是个十分气恼的模样。“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若是她们不愿意,你何德何能能将这些魂魄的力量收为己用?”
“困进这池子里,便更好说服了。”裴忱苦笑。“我只当你是心高气傲不屑于如此,却不想真打起算盘来也精得很。”
这话却像是戳到了征天什么痛处一般,叫他跳了起来。
“是,我是不该做这样的盘算!可是我先前已经感知到了,祂绝不是我们所想的一般在多少年的封印岁月里渐渐被消磨了力量,祂归来时甚至会比以往更强,你若是还想活还想救这个天下,总得付出些代价!”
旁人听裴忱这样的境界要去救天下,总是会发笑的。不过这里没有多少人,明珠泪听了没有笑,他们两个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场口舌之争里去了,仿佛真能藉由此辩出些什么道理来,然而世上许多事情其实分不出对错,辩驳起来也不过是无用功。
裴忱认真道:“可代价是该自己来付,不是旁人。”
“她们不肯往生,也绝无可能再聚成神明,不过是在这地方蹉跎,等着魔主苏醒的时候再做一次抉择,甚至可能反过来为祂所用。你如今若是能叫她们湮灭,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裴忱一怔。
征天说的是湮灭。
这世上的东西,本就不是能从无到有的,天地间的一切都有来处,归去之后再创新生,这是铁律,即便是神也不可能凭空造物,所以过于阴毒的术法会有反噬,过于庞大的力量终会崩解,这便是天道。
可这些东西却能从有到无,但那需要的是截然相反的力量,天女焰是神,饮冰族的魂魄便是神魂,神魂要以魔的力量去湮灭,征天已经将魔主的封印重新加固,他是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帮裴忱。
这几乎算得上是一种重大的牺牲。征天自己体内神魔的力量有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力量失衡带来的痛苦会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这便更不行了。”裴忱霍然抬头。“你才是世上唯一知道如何对抗魔主的存在,你不能有事。”
征天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却不想裴忱是如此的机敏,一瞬间便想通了所有的关节,叫征天来承认自己做什么不行其实对他而言是比力量失衡更加痛苦的一件事,可是看着裴忱坚定的神色,他又知道有些事是非说明白不可的。
“抗衡,你太看得起我。”征天的声音似乎也有几分苦涩。“我与你说过的,人才是天衍四十九之后剩下的那个一,我不是人,我不是那个可以救你们的变数。”
他顿了顿,才不情不愿道:“我甚至不知你是不是,只觉得你很有趣,挑一个人来帮的话,当然是帮你最好。”
征天到这时候还要嘴硬,裴忱被气得发笑,只还不等再说什么,便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叹息。
说明珠泪忽然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将裴忱和征天的争吵一下子便止住了,她望着那影子,似乎想从中寻出她曾经见过的人,其实这里每个人她都是见过的,只是她忘了,又或者即便不忘,此刻也已经分辨不出来。
“我知道世上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对你们而言两全其美的,这第一条,便是要你们把这池子彻底毁了,而不触碰其下阵法。”
征天一怔,他自是见多识广的,只一瞬便明白了明珠泪要做些什么,当下也很干脆地在栖身的柱子上拍了一掌,而后迅捷地跳了下来。
裴忱尚且不明所以,忽然听见有沉闷的响动从石池内部逸出,紧跟着那石池剩下的稀薄光芒消散殆尽,影子动了动,分明是一团淡红色的空气,却任谁都能看得出她此刻是有些不可置信的。
随后影子跨出了池子。
她立在明珠泪面前,也不知这故去的魂魄究竟能不能与活着的饮冰族人交流,但既然明珠泪说过明月裳的生魂入梦之事,想来死魂也能做到这些,一人一影对视了半晌,影子便忽而化为了一道流光没入明珠泪体内。
明珠泪微微皱着眉头,她是不惧冷的,只那一瞬间的寒意不似人间寒冷,更像是幽冥深处冻结魂魄的黄泉之寒,但她很快便舒展了眉头,朝裴忱伸出一只手来。
“我一个人撑不住,须得你来帮忙。”
她说得坦荡,裴忱也不曾犹豫,一把握住了明珠泪的手。这本应当是有些旖旎的意味在,只二人的手刚刚握上,裴忱便觉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到呼喊也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