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在一边死死地盯着那根白色的手杖,他认得这个东西,这不是普通的木头,乃是从落月湖那座湖心岛上生长出来的所谓神木上取下来的,十年前拿着它的还不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是一个看着娇怯怯的女子,只能与裴行知斗个旗鼓相当,显然也不是常人。
“想不到灵月阁的祀月神使此番也深入中原。”裴忱低声说道。
方小七奇道:“你怎么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灵月阁一向不与中原往来,我连祀月神使是什么都不知道。”
裴忱说出这话来,本是为了叫徐秋生有所警觉,不想倒是引出了方小七的好奇心。这可叫他有些犯难,不知道这些杂事会不会扰了方小七的修行。徐秋生见裴忱面露难色,无奈摇头。
“既然已经起了话头,就别叫这丫头好奇了,且告诉她便是。”
裴忱得了这话,心下大定,对方小七道:“祀月神官是灵月阁中阁主之下第一人,负责与他们的月神对话,主持大小祭典。”
徐秋生见裴忱说话极有分寸,多余的是半个字都没跟方小七吐露,不由微微点头,等转向灵月阁众人的时候,面色则是一冷。
“我倒要看看你较之上一代神官是长了几分本事,竟敢来中原撒野?”
听徐秋生提起上代神官时,眼前人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若是在百越有人在他面前如此说话,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但眼下身在中原,却不得不收敛几分。上代祀月神官在位不久,只与两位中原人交过手,一位是命丧九幽的裴家最后一代家主裴行知,另一位,是游云宗的玄霄长老。
“原来游云宗的人。”灰眸男子努力地扯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来。“在下苍枫晚,确是灵月阁这一任的祀月神官,此次来中原绝无他意,只为带回要送予月神的祭品。”
他说话的口音有些古怪,然而并不像是百越中人。
“你可以走了。”徐秋生眼皮都未抬一下,若是换了旁的事情,或许他还会思量一番,但灵月阁上一次的祭品已经让他出离愤怒,尤其是还当着裴忱的面,他不可能再让灵月阁的人这么轻易地带走他们所谓的祭品,若真如此的话,说不得裴忱这块璞玉也就废了。
苍枫晚没想到自己难得客气,却换来了这么一个结果,脸色不由得十分难看。
“玄霄长老,我敬你是名宿前辈,可也不要太过分了!”
“左道旁门人人得而诛之,你不过是对小老儿有些忌惮,才想要息事宁人罢了。”徐秋生闻言微微冷笑。“若是任由你在我面前将这无辜女子带走,我游云宗也就枉称宗门之名。”
“你们中原的修士,不都讲求一个顺其自然?凡人性命于你们如蝼蚁,救与不救有何分别?”苍枫晚攥紧了手中木杖。
“小七,护好他们。”徐秋生偏头对方小七道,显然是笃定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如此,我倒要讨教一二。”苍枫晚见状,也不与徐秋生再多说什么,周身气机逐渐凌厉,战意勃发。
二人斗在一处,方小七对着周围的那些白衣人,面色也逐渐凝重,以她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抵抗如此之多的灵月阁弟子。裴忱握剑屏息以待,心下却也知道自己此时是没什么用处。
四下里的白衣人纷纷发出轻啸纵身而来,方小七拔剑而起,剑锋上带着些浅黄光晕,是真力外放所致,所幸这灵月阁修炼功法多有些阴寒邪异之处,很是为阳元玄功所克制,方小七应付起来虽有些吃力,众人一时间却也奈何不得她。
苍枫晚年纪虽轻,境界却不低,只是毕竟欠缺些经验,一来二去竟被徐秋生也弄得有些狼狈,一个不慎,那手杖脱手而出,竟直直坠下。
然而他脸上反而泛起一丝笑意,赤手空拳迎上了徐秋生的宝剑,只见他通体散出湛湛金光,在这暗夜之中宛如一团烈焰。
“明尊诀!你不是灵月阁的人!”徐秋生惊道。怪不得此人并不像是他寻常所见百越中人——此人根本不是百越血统,而是从回鹘大光明宫而来。
方小七被徐秋生脱口而出的惊呼唬了一跳,一个闪神之际,一个灵月阁弟子已然欺身而上,眼见方小七便要负伤。
裴忱此刻不过是个筑基都尚未完成的菜鸟,然而过去养成的眼光犹在,一眼便知此人虽然强行近身,后劲却是已绝,自己说不定也能抵挡一二,闪身上前长剑格下这一击,手上传来一股大力,将他虎口都震得发麻,然而一股热流自丹田涌上,那点稀薄真力疯狂运转之际,竟也勉强挡了下来,只是不由连连后退几步,方小七来不及多想,回手就是一剑,将那深入战局的家伙扎了个透心凉。
“九窍未开的家伙也敢带进中原,找死!”方小七对这灵月阁自然没有多少好感,何况还见了他们意图掳掠无辜少女的行径,重伤了对方也未觉于心不忍,还愤愤骂了一句。
徐秋生犹在苦战,大光明宫在千山之中最为神秘,轻易不履人世,那位宫主更是被称为山中老人,众多修士只闻其名从未见其人,也未听闻有什么他与旁人交手的记录,此刻骤然遇上不由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这苍枫晚用起大光明宫的绝学来却是如臂指使,此消彼长之下,战局更为胶着。
方小七被震退几步,身后却骤然传来一股力量帮她稳定了身形,回首看时却是顾忘川。
“师姐小心。”顾忘川说着,空出来的手像是胡乱挥舞两下,却巧之又巧地逼退了几个灵月阁弟子。
他不能露出太多本事,不然这里这些人,也就苍枫晚能令他忌惮些许,眼下只趁徐秋生苦战,略略出手一二,以方小七的眼光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明珠泪虽不大赞同,但也知道裴忱不能死在这里,顾忘川的伤势也还需要方小七来治,只好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拿些看似粗浅实则毫不客气的招数来对付这些灵月阁的弟子。
裴忱挡下一剑,只觉体内真力翻涌蠢蠢欲动,自发冲着顶窍百会而去,这倒也没什么奇怪之处,以他经验重新筑基并不耗时,本早就可以蓄气以冲窍穴,只是一直以来都按着徐秋生的话反复锤炼不曾有此尝试,全力调动真力之下,自然无法再行压抑,此刻正好借着这直冲而上的真气,也与落了单的敌人斗个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朗笑传来。
“玄霄老儿,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紧跟着一把长刀飞来将苍枫晚撞退几步,却是费展加入了战局。
“你怎地也在此处?”徐秋生语气略略惊讶。
“正是来坏他们十年大祭。”费展冷笑。“害我如此,总得付出些代价。”
苍枫晚见状,知自己以一敌二绝无胜算,今日定是无法将这祭品带回,好在时间尚有,寻个替代品来也并非不可能,是以虽然恨得牙根痒痒,倒是无可奈何得很,只得一声长啸,纵身而去,那些个弟子见状也纷纷撤去,唯恐徐秋生腾出手来,斩杀他们如同切瓜砍菜。
裴忱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双手酸软,而那一道真气,也已冲入顶窍之中,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好先坐下来牵引真气,总归徐秋生已经脱离战局,想来不会叫他出什么事。
费展看一眼裴忱,奇道:“这小子筑基不足百日,怎地就能引气入窍穴之中了?倒是块好料子。”
徐秋生不肯答他,只说:“今夜多谢你了。”
“本来就是要坏他们的事,你不救这丫头,我也得救。”费展挥一挥手,满不在乎道。
明珠泪和顾忘川一见费展,神色都有些惊异,却不知这绝刀为何与灵月阁有如此深仇大恨,但眼下无从探知,也不能再旁听二人交谈,便纷纷先行告退。徐秋生又费了一番力气,半哄骗半威吓的将方小七也赶回了屋子,这才转脸问那白衣女子道:“你家在何处?待仲秋一过,我等可以安排人手将你送回。”
白衣女子只苦笑了一下。
“无家可归。阁下若是晋都人,大抵该知道秋氏之难。”
徐秋生微微动容。
“你是秋将军什么人?”
“我叫秋水。”女子眼角微微泛红,到底还是忍下了泪水。“是家父用丹书铁券保下来的唯一一人。”
秋氏满门被广明帝尽诛,有人猜测那位护国将军功高震主,也有人说,是国师不知为何而大怒。
裴忱睁开眼时,恰听见这么一句话,神色大变。
秋长风,他记得这个名字,也大抵能猜到此人为何而死。
少有人知,护国将军曾是裴行知的弟子。
他是多年来第一个离开裴氏的人,那一天他叩别裴行知,裴忱不解,问他为何离开,秋长风对尚且年幼的裴忱微笑,说,裴氏能看尽天下,可救不得天下。
那青年英挺的面容在裴忱眼前愈发清晰,而且渐渐地与秋水的脸重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