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霜知道眼前人不是在开玩笑。
她本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不会记住每一个曾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
但是她记住了裴忱,或许是因为裴忱足够特殊,或许是因为裴忱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忙,叫她免于嫁给一个纨绔子弟。不过那并没有叫她的命数变得好一些,因为第二回订婚的时候她的未婚夫又出了些问题,此后便没人敢于求娶。
于是她依旧待字闺中,直到年龄已经足够的大,大到没有人再会试图打她的主意。
当然,她还是没能逃过一个没有能力反抗这时代的女子的命运,因为她二叔想要讨好东海王被送了王府,她曾经在某个静谧的夜晚在门缝里偷听到了自己叔父那打得很响的算盘,说六丫头反正是嫁不出去的,不过一张脸还算说得过去,若是送去给东海王做个侍妾倒是能拉拢一下双方的关系。
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没说出来,可李青素自己给他补完了。
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参与到家产的争夺中来了,不然她一介女流虽然没什么竞争力,好歹也是为李家行了这许多年的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能她二叔并没想到东海王会败落得如此之快,这倒也难怪,毕竟她二叔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成功地从外人身上赚到过钱,这说明他的眼光是一贯地不大好,所以才会又做出这样昏了头的决定。
可惜在这个世上,男人即便再是庸才那也是个男人,要人不去听一个男人的话而去听一届孤女的话,那未免太为难旁人了一些。
现东海王失势了,造成这一切的人正站在她面前,用一种算是审慎的态度让她不想死就尽快离开崇安城。
李月霜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是不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旁人。
她觉得这似乎没什么必要,毕竟那些人已经做出过了选择,况且看着裴忱如今的神情,她也而不相信裴忱是真的要联合外面那位做出屠城这等事情来,因为她此前也知道这位永定帝的所作所为,这是一个想做千古一帝的人,但他更想做是仁君而不是暴君,几十万的人命是一笔抹不去的血债,他不会冒险这么做才是。
裴忱没有再去看李月霜。
他跨出这王府的大门,下一瞬便已经在万军阵中,东海王赶得也算很急,虽然不曾把自己的皇家威仪给堕了去,但袍角还是已经有了一点尘土。
裴忱站在顾忘川身后,顾忘川若有所感地侧头望了一眼,但并没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顾忘川察觉到了裴忱的所在,然而不过是嘴角微微一弯,便转向了东海王。
“王爷是识时务者。”顾忘川淡淡道。
东海王看上去并不需要他的赞赏,他的面色不能说是灰败,可也绝对谈不上有多好看,闻言不过是哼了一声,便单刀直入道:“崇安城人口有数十万之多,燕帝当真便敢屠城?”
“屠城不过是下下策。”顾忘川端坐万军阵中,这一刻旁人对比二人的姿态,恍惚间是觉得这是一对君臣的,而且谁是君谁是臣已经分明。“只是朕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不能在此迁延下去,才出了这样一计。”
“是与那魔君沆瀣一气的计谋吧?”东海王哂笑道。“你想做个明君,却与这样的左道妖人勾结在一起,便不怕为天下人所不齿么?”
顾忘川一挑眉,道:“朕不知什么魔君,也不妨告诉你,你们大晋八王不曾查出来的事情,朕已经查得分明了。”
对于顾忘川的矢口否认,东海王并不觉得意外,而今在众目睽睽之下,除非这位燕帝是疯了,否则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同如今天下人最厌恶畏惧的魔君有什么关系的,但现在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东海王睁大了眼睛。
他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知道是谁指使他杀了皇兄?”
不得不说东海王也是个做戏的高手,他此刻的愤怒看上去是情真意切的,像是下一刻顾忘川说出名字来他便能冲出去把那个人碎尸万段一样。
顾忘川低笑了一声。
“那个人或许王爷是听过名字的,就看王爷敢不敢与之为敌。不过就算是不敢也没什么妨碍,朕会替他报仇雪恨的。”
东海王冷笑一声道:“这是本王的家事,不必燕帝费心。”
顾忘川看东海王的神情微微诧异。“难道一国之君的死亡,不是一件天下大事么?”
东海王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恶狠狠地道:“告诉本王那人是谁。”
“是游云宗的宗主云星宇。”顾忘川答道。
游云宗三个字一出,东海王的神情便变了。
他以为燕帝是真的找到了指使裴忱杀死林三浪的凶手,还在想自己是应该去把那人明面上杀了暗地里拉拢一番呢,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地把人杀了,这取决于那人的利用价值。
可那个人是谁都有可能,却绝不会是云星宇。
游云宗在云星宇接管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东海王还是很清楚的。
他与一向不肯放心林三浪,很多事情都小心留意着。
比如说林三浪与萧陌君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比如说萧遗音从游云宗回来之后忽然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更加深居简出之余见到的人都说那个小宦官如今看上去更像是他的师父,曾经一手掌握内廷的萧陌君。
东海王不是个蠢笨之人,他知道旁人都这样说,就证明那的确是萧陌君。
既然游云宗帮着林三浪复活了萧陌君,他就绝不可能去杀林三浪,因为一个有萧陌君在旁的林三浪要远比孤身一人的林三浪要好对付得多,没人会在杀人之前再给自己添些麻烦,更重要的是,裴忱绝不会听云星宇的话。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裴忱为何杀林三浪,但是所有人都想要找到另外的指使人,为自己铺平道路。其实现在东海王已经不需要所谓指使裴忱的人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世上大概没人指使得动堂堂魔君,可是既然顾忘川这么说了,东海王便得来听一听以示关心,却不想得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答案,要知道,裴忱可就是被云星宇逐出宗门的。
于是东海王哈哈大笑起来。
“燕帝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裴忱同游云宗仇深似海,他背后绝无可能是游云宗的人。”
“哦?”顾忘川意味深长地一笑。
东海王的冷汗忽然就在这一笑之中下来了。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是不愿意相信,还是真知道是绝无可能?或是说,王爷乐于看见你兄长的死?毕竟广明帝无子,若是论起血脉亲疏来,王爷才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
顾忘川的每一句话都听起来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东海王心头,叫东海王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的,他不能这样断然否认,在外人看来那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他早就知道凶手是谁却秘而不发,一种是他便是凶手,或者不是却乐于看见林三浪的死。
虽然他的确很高兴林三浪是死了。
但是那决不能叫旁人知道。
东海王深吸了一口气,道:“本王可以放弃崇安城,但是城内百姓为何要受颠沛之苦?”
顾忘川凝视着东海王。
那双姬氏皇族一脉相传下来的、比旁人更为深邃的墨色眼珠里有种冷冽的光,叫东海王一时间竟讷讷不敢言。他不知道的是,顾忘川从在九幽的时候就极少与人直视,他的直视总能给旁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压力,如今做了帝王,更是鲜少有人能抵抗这样的威势。
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半晌,顾忘川才轻轻一笑。
“究竟是什么原因,王爷其实清楚得很。那位曾经的南晋国师在崇安城中下了什么布置,王爷以为天下人真的就能被瞒住?那些工匠或许是已经都死了,可是只要有活人能走进去看一眼,便知道为什么崇安城内不能再留一人,或许有许多修者都愿意代劳。”
东海王的脸色更白了一层。
付长安不肯告诉他那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也不是很敢去惹自己的救命稻草,但是他知道一件事,就是那东西绝不是为修者所容的,不然付长安不会为了向军中修者隐瞒此事而逼着自己把那里设为禁区,也不会事成之后杀了所有除他以外的知情人。
如果叫旁人看见那究竟是什么,无疑对他十分不利。
如今看来他是没希望做皇帝了,可是亡国的贵胄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不少能过上好日子,尤其是他的对手想做一个明君的时候。
东海王深吸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那目光的注视里败退下来,还是走向了一个一早便已经注定的失败,不过结局都是一样的。
东海王显得有些颓丧,顾忘川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他渴盼已久的胜利,不是中原大地一统的消息,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