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泪被握住手腕的时候很明显地呆愣了片刻,她似乎想要挣脱,可镜君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姿态将她拉了过去,裴忱注意到镜君远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现下她的手是抖得更厉害了些,像是一片秋风中瑟瑟着将落不落的叶。
裴忱那一瞬间是想笑的,然而他发觉自己笑不出来,只有嘴角很僵硬地一弯。幸而如今面上罩着这样一张面具,他从前是很有养气的功夫,市井里打磨出一张不起波澜的笑面,然而在这一刻那似乎是失效了。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声很轻微,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阿尔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其中却没多少责怪的意思,裴忱注意到他的神情也有些恍惚,想必是知道了自己与伊斯玛尔有关之后,自觉受到了不少冲击。
镜君在这幽州城里倒也没有什么认得的地方,故而兜兜转转还是把人带回了那小小一间面馆,她先前同那宋鹂说的是三日,然而在那堂上左右不过几个时辰。宋鹂见他们这么快便折返回来,显而易见是有些手足无措。
“我只是找个僻静地方说话。”镜君见宋鹂的神情,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她对外人说话时倒还十分威严,只是转而对着明珠泪的时候,声音便没了那份干脆利落,甚至于是有些犹疑的。“没旁的地方可去,你总不会嫌这里简陋罢?”
明珠泪此刻心乱如麻,更不要说她本就被关在四壁徒然的大殿中静修了不知多长时间才被放出来,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您果真是饮冰族的人?不......我想问的是,我果然也是饮冰族的人?”
裴忱听她这么说,不由得一怔。
明珠泪先前在会仙峰上说的那些话,证明她是知道自己身世的,虽不知道她是从何而知,但那字字句句都是笃定,况且自己在镜冢所见的,名为恐惧其实也是一种记忆,那是明珠泪的记忆,明珠泪是记得饮冰族的,这一点确凿无疑,可现下看来,她又似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镜君也微微一怔,她望向裴忱道:“你当年如何知道她是饮冰族人的?”
她还记得裴忱对她说饮冰族人被带到了九幽之中,眼下问的直白竟是一点掩饰也没有,裴忱还未及有什么反应,明珠泪恳切的眼神便已经到了。
“这位先生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忱被这么叫了一声,身子一僵。
他默默然抬起手来,在阿尔曼有些惊讶的目光之中将手伸到脑后轻轻一拂,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会想起来竟也恍然如梦。
裴忱已经许久没有摘下面具,连带那微风拂面的感觉也有些陌生,全由凡人的相术来看,他的面相其实不是很好,唇是过分的薄了些,眉峰又似乎太高了些,且他原本便也没能把自己晒黑多少,倒是在镜冢里脱胎换骨之后显得格外之白,一眼望之倒还真有几分魔教打手的气度在。
他望向明珠泪的目光是有一点犹疑的,因为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也不知这一次见面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可明珠泪的目光却依旧是平静的,未曾见一丝波澜。
也许是裴忱的目光让她察觉了些什么,明珠泪略一犹豫,道:“我是不是见过你?许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眼前人的到来向她证明了那梦不是她的臆想,这样算来,其实还是眼前的人更加可信一些。因而明珠泪也未作隐瞒,只道:“我触怒了师父,被用了忘忧,故而现下记得的事情并不多。”
忘忧,那是一种裴忱未曾听说过的药物,然而镜君却了然地点头,大光明宫里也有这样的药,在大光明宫中那药名叫洗尘,能让人忘记一切前尘往事,并不常用,只有那些经历了极度的痛苦而又不能继续承受那痛苦的人,才会自请饮下洗尘。
而九幽的忘忧,则是更诡秘的一种存在。忘忧能控制人忘记某些记忆而记下另一些,镜君不知眼前人做了什么至于洛尘寰要用忘忧,毕竟忘忧本质上是一种术,对人施这样的秘术对自身也有损害,在如今这大劫将至的时候并不适宜。
裴忱摇了摇头。“你或许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时间有限,现在你应该听更重要的那些。”
明珠泪还是要回到顾忘川身边去的,他不知镜君作何打算,但是在她夺回大光明宫之前得罪九幽很显然不是一件非常明智的事情,所以即便镜君想将自己的族人带回大光明宫去,也应当徐徐图之,至少先将自己的势力重新归于麾下。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两个人之间不过是有一场并不真实的同门之谊,再之后便是那一剑。自己算是欠了明珠泪一条命,但现下不用还,便也不用说出来。
镜君道:“先告诉我,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明珠泪闭上了眼睛,她似乎陷入了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之中。用过忘忧之后,人的记忆总是会受到些影响,更何况她是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场景,醒过来之后有些场景是真实而鲜明的烙印在她脑海里的,更多的却飞速地褪为一片模糊的光与影,若认真想去抓的时候,上一瞬似有所悟,下一秒便遗忘的更多。
所以她出口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我梦见一座堂皇光明的大殿,那神像身周都是火焰,神像下坐着一个人,我看不见她的脸,似乎那时候我并未睁开双眼。”
镜君颔首,明珠泪说的这一幕乃是她被自己的母亲带到大光明宫时的场景。大光明宫终日的日光对于一个婴儿来说的确是有些刺目,她的记忆里或许本就没有自己的模样。
“我还梦见了一片冰天雪地,那里没有男子,而那里的女子都不畏严寒。她们自称神的遗民,说外人称这一族为天女,或是饮冰。”
说到这里的时候,明珠泪忽然颤抖了起来,像是承受了极大的恐惧。
这一刻裴忱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镜冢之中,征天说明珠泪留在他身上的乃是恐惧。
因为那一幕对明珠泪而言的确是一种恐惧。
“我梦见火光冲天而起,人们执刀剑彼此攻伐,也梦见火光之后站着一个人,这一次我看见他的脸,那是师父的脸。我还梦见一个与我很像的女人,她冲我招手,说不要想着将应当亡故的人带回到这个世上,因着血脉相连的缘故她能入我梦来,却不能去寻我师父,我应该把这话带给我师父,然后杀了他.......可我如今是什么修为?我当然做不到。”
裴忱几乎能想象到明月裳的语气。
他觉得饮冰族的人彼此之间都有几分相似,不仅仅是长相,更有性格上的相似,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本质都是天女焰的神魂碎片,相似便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他能猜到,明月裳对自己的后辈说‘杀了他’——杀了她的爱人——的时候,会是怎样决然又悲哀的语气。
裴忱并未见过明月裳,然而镜君却是见过的,她的神情有些感慨,明珠泪话音已落,她却久久地没有动,裴忱偷眼看去,恍惚还在她的眼角看见了一滴眼泪。
不过也只有一滴。
一滴便也够了,镜君是大光明宫之主,她本不该在人前流泪,神的使者怎么能在凡人面前展现出脆弱来呢?脆弱便是破绽,神是没有破绽的,神使便也不该成为神的破绽。
镜君看着明珠泪。
她的语气是审慎而冷醒的,不像是在对着自己仅剩的族人说话,更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但又是一个手中有筹码可供交换的陌生人,那是一种交易的语气。
“那么,你想杀了洛尘寰吗?”
明珠泪没有答话。
裴忱能察觉到她的恐惧。
洛尘寰对她用了忘忧,裴忱虽对忘忧不大了解,但对能作用于人记忆的禁术还是有些了解的,从此以后,洛尘寰于她而言其实更像是一个心魔,她会比旁人更惧怕洛尘寰些,况且洛尘寰这样的人,天下本也就没有几个人是不怕的。
裴忱原本也有些怕,但是他不想再怕下去。
而且那惧怕更像是一种耻辱,叫他很想洗刷而去。
裴忱叹了口气,忽然道:“我也想杀了洛尘寰。”
明珠泪怔怔地看他。
这又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了,明珠泪此前从未在裴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那时候裴忱对她而言是弱小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诚然两人现下境界还是相差甚远,但是现在裴忱身后站着一个镜君,这样说虽有些仗势的嫌疑,裴忱却并不是很在乎。
因为从始至终,哪怕镜君已经突破至炼虚境,裴忱最大的依仗都不是镜君。
他看着明珠泪,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语气坚定,这样的坚定于他的境界有些可笑,可不知为什么,明珠泪却在那一瞬觉得有些信服。
“我们可以联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