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点错觉,以为自己才是在地下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一个,他忽然就理解了魔主的不甘与愤怒,地下是那样冷寂,他不过是进去了一瞬便能感觉到一种不安,魔主又清醒着在地下度过了多少岁月?所以祂才会有要灭世的怒火。
就在这一瞬,他忽然觉得下腹微微一凉。
人在最初中刀的时候是觉不出疼痛来的,只会觉得是有一点凉意从受伤的地方传出来,裴忱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中刀,眼下没有任何人能近他的身。
除非是——
下一个瞬间裴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几乎是有些惊骇地看向了怀中的霄璧。
霄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裴忱本以为她是受了控制或是别的什么,然而现下看来她的眼神是清明的,甚至于有些无奈。
她想要把刀子抽回来,但是裴忱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落在岩壁上,低头看着霄璧。
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或许是因为从霄璧还是明珠泪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被背叛,只是有点不解。
“为什么?”他低声问道。
这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因为外头的厮杀还在继续,可他不知道霄璧为什么会站在凌率那一边。
霄璧很无奈的笑了一下。
“不需要为什么。师父说你一定会来找我,我还不信。”
裴忱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点冷意,这不是应该对着来救她命的人所有的语气,裴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裴忱问道。
霄璧先是愣了一下。
而后她眼里泛起一点迷茫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果然。
裴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这个姑娘一直在前尘尽忘的路上,她不断被迫遗忘一些东西。其实记忆有缺失是一件非常令人厌恶的事情,曾经裴忱意识到自己忘记过一些东西的时候曾经拼命的去回忆,因为那一段空白的记忆让他觉得有很多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是师父让我在这里等着,他说你一定会来,那是杀你的唯一机会。”霄璧低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杀了浮师兄却要来救我,我和浮师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都是师父的弟子,你要恨也应该平等的去恨。”
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如玉的颈子来,只有这时候裴忱才能从她身上找到一点明珠泪的影子,其实她的这一世和上一世一点都不像,毕竟是一个新的躯壳和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灵魂。
霄璧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叫裴忱从她身上看见了明珠泪的影子。
明珠泪当初非要设计自己的死亡时就是这么一副表情,那时候裴忱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是知道了也无力去阻止。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裴忱想现下就冲出去把凌率碎尸万段。
他听见霄璧道:“现在你可以平等地来恨我们了。”
“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裴忱没有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来,他只是冷静地问道。那把刀还留在他的体内,他知道自己的肌肉正在疯狂地蠕动愈合着,很快那把刀就会在那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再拔出来会很痛。
但是他不能拔出来。
因为那把刀刺到了一个很要命的地方,他能感觉到那些刚刚被独孤月费力封住的毒素又有了蠢蠢欲动的架势,现在刀堵在上头一切还算是可以控制,拔出来的话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他握着刀柄,就好像刀是插在刀鞘里而不是在他的身体里。
这个反应似乎有些超出了霄璧的认知,让她先是沉默了一瞬。
“师父说风师兄反下山去了。”
裴忱冷笑了一声。
“出去看看罢,你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反正你也杀不了我了,不如就听我的去看看。”
霄璧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自己与他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师父曾经称赞过她的剑法有长足的进步,却不知道全是仰仗于裴忱的教导,况且她也没有学到尽处,现下她是打不赢裴忱的,刚才的偷袭是她唯一的机会。
现在看来她的偷袭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因为裴忱的脸色甚至都没有变,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令她感到不解的是,她也并没因为这场刺杀的失败而感到十分的懊丧,她更像是松了一口气,像是什么注定失败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裴忱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也隐约有了这种感觉,只是一切尚不能肯定,裴忱现下的话却像是给了她一剂定心丸,她头也不回地冲了上去,并没管自己把后背的空门全部亮给了裴忱。
裴忱要杀她不用等这个时候,他可以在任何时候用任何方式出手。
霄璧终于冲了出来。
她看见漫天的黑色与白色,那些人影缠斗在一处,血从空中洒落,几乎要把大地都染成红色。
但是穿着黑衣的那些人是她所熟悉的一些脸。
霄璧忽然觉得有些惊恐。
她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凌率,凌率正站在山壁上,他的袖袍在风中翻飞,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迎风立着的乌鸦。
乌鸦是食腐的,总是等着去收割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不过他眼前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个霄璧从未见过的女子,也是这片黑与白天地之间唯一的红色。
霄璧觉得眼睛有些疼。
她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女人,又像是在昆仑山上看见过一场铺天盖地的火。
凌率听见身后的动静,终于回过头来。
“他死了么?”
“没有。”霄璧下意识还像是以前那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但是她很快便跟着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是谁,这些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凌率微微笑了起来,他朝着霄璧招了招手,就像是从前每次叫她近前时那样。
霄璧却觉得有些不安。
她往前走了两步,眼前红影一闪。
镜君落在她的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那双手很有力,所以霄璧一时间没能挣开。
“你对她下了咒。”镜君仔细地打量了霄璧一眼,而后便回头毫不客气道。“那会搞坏她的脑子,你到底当她是你的徒弟还是什么?”
凌率冷冷一笑。“知道她原先的师傅是谁之后,我可不敢再自诩为她的师父。”
霄璧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镜君却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意外。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淡淡问道。
“世上一切事情都瞒不过我主。”凌率脸上竟然也浮现出了一点近乎于狂热的神情。
镜君冷冷道:“原来你也成了个疯子。”
霄璧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恐惧。就好像有个陌生人夺舍了她的师父。镜君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恐惧,扭头道:“不要怕,你师父已经不再是你师父,但是你却依旧是我的同族和他的爱人,我会保护你。”
裴忱的声音从后头追上来,带一点苦笑的意味。
“不要擅自评论别人的关系。”
他腰间还插着那把刀,镜君一眼看过去神色便微微变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霄璧护在了身后。
裴忱看向凌率,道:“你拼了命也要留下她,就是为了用她来算计我?”
凌率很爽快地便承认了。
“不错,你当年既然能为了她反出昆仑去,今日也一定会来救她。怎么样,这一刀的滋味不好受吧?疼痛倒还是次要的,可是被背叛的感觉又怎么样?”他本来还算得上是英俊的脸庞扭曲着,终于显出一点狰狞来。
“这滋味你们都要受,什么人都敢于背叛我,现在却又要来指责我背叛了人族?真是笑话!”
裴忱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你想说谁背叛了你?凌青?我师父?还是我?”他淡淡问道。“我们谁都没有背叛昆仑,只是你德不配位,才会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背叛的那一个。”
凌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似乎急于找到什么话来反驳裴忱,可是裴忱竟看也不再看他,只是回头看着霄璧。
“不要怕,我不怪你。”他微微地笑。“但你也不要怪我,因为我要杀了你师父。”
他想了想,竟然还很认真地补充道:“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洛尘寰也是死在他的手下,这时候一切像是重演了一样,只是凌率比起洛尘寰来竟还有所不如,毕竟当年洛尘寰是要利用魔主的力量,他也几乎是做到了,眼下凌率是成了魔主的一条狗,还大概是因为魔主心情不错才把人给收下来的。
凌率阴恻恻道:“想杀我?也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你要怎么杀我?你的腰上还有一把刀呢,都不先拔出来吗?”
他这样说,裴忱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这把刀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困扰了。
“总要试试看才知道。”裴忱说话间已经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