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君示意他坐下,裴忱也懒得为自己找一把椅子,便坐在大光明宫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镜君倒也没有在意。
她沉吟了片刻,道:“其实我对这一族也并无太多的了解。”
裴忱还是第一次从镜君口中听见她承认自己对什么东西不大了解,不由得有些吃惊地看着镜君,而镜君的眼神却是微微空茫的,那是陷入回忆的征兆。
“极北之地和极西之地的遗族,听起来那么相似,我们身上也都是魔血......然而饮冰族已经消亡了。”镜君喃喃道。“饮冰族若是能在世人面前出现,只怕也会招致那样的非议罢?如此看来,倒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幸运了。”
裴忱苦笑,他想说饮冰族大抵与天魔族不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的,天女焰也是魔族,然而饮冰族甚至不能算是血裔,她们每个人都是天女焰的一部分,若不是洛尘寰带来的那场浩劫,只怕总有一天这个族群会变回天女焰。
这样想来洛尘寰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人,某种意义上他杀死的是曾经属于魔族的战神。
“天魔族其实没有那么可怕。”镜君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不像是血裔,更像是被污染之后的人类聚集起来代代繁衍。”
裴忱心头霍然雪亮。
是的,他一直在想魔主怎么会留下血裔,他曾经在镜冢中揭开了历史迷雾的一角,听见魔主那样温柔而怅然若失的语气——那样骄傲的存在,怎么会随意留下血裔呢?祂眼里可能只有那个有着花一样名字的女子。
但是当魔从天而降,魔血侵染大地的时候,当然也可能有一个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人接受了魔血的洗礼。
裴忱想,他有了更多的问题要去问方小七,譬如说天魔族的三件圣物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涅湮镜会是真品。
镜君低低地叹息。
“我曾经与天魔族的人交过手,那时候都是年轻气盛,他自极西之地而来,将明尊贬斥得一文不名,我自然是不能容忍的。”
说到这里镜君忽然微笑起来。
“彼时我刚出北凝渊不久,功夫还不够纯熟。”她的声音有些轻,裴忱注意到阿尔曼的眼神显着有些不安,大概是没有想到镜君会有这样的神情。
“那个人的双刀使得很好,但是他最终也没能敌过我去,负伤远遁。那时候我也受了不轻的伤,为此第一次叫他申斥。”
裴忱想,这就是与天魔族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了,他知道镜君口中的那个人正是伊斯玛尔,也只有大光明宫前一任的宫主可以让镜君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只是阿尔曼大概会有些难过。
正当裴忱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听见阿尔曼低低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仿佛是把镜君从幻梦中拉了出来,她眼神里那缥缈的雾气消失不见了,又有一种锋锐的光芒聚集起来。
“我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
“我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裴忱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说到那个人的刀用得很好,后来呢?在他受伤远遁之后,你有没有被他的族人为难过,或是他有没有回来寻仇?”
镜君摇了摇头,道:“天魔族的其他人从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那个人是回来过的。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诡异的图腾,我看见那图腾脑子里便轰然作响,像是有什么高高在上的人正对我说话。”
裴忱从地上跳了起来。
这把镜君吓了一跳。她细细地打量着裴忱,似乎是要确认眼前这个人不是忽然发了疯。
“怎么?”
“图腾?什么样的图腾?”裴忱死死地盯着镜君,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他从什么地方回来,最后又到何处而去?你杀了他,还是让他逃了?”
裴忱的语气近乎于诘问,可是镜君竟是没有要发怒的意思。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忱,还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一种很奇怪的图腾,我不曾在任何地方见到过,但是大抵与魔主有关,因为那时候我还在脑子里听见了明尊的声音,只是太过微弱了,很难压制魔主的动静。”
裴忱低声道:“他大概遇见了魔主,那样的图腾我也曾见过,在一个你大概认识的人身上。”
镜君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她想起了此前一直被自己所忽视的东西。
那一场叛乱......那一场叛乱!
虽然是五位神使联手反叛,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幕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谁。
她也从未看清过那个人。
催光明使特耶米,五位神使中,只有他是主动来到大光明宫的。那时候她便看得出那个人心底藏着某种十分可怖的恨意,但是并不想多管闲事。
却没想到他能悍然发动一场叛乱,为了不叫旁人知道她是被一个小小的神使重创,她事后还故意引得昆仑对她动手,至于伤上加伤,几乎永久地停留在了孩童模样,用那样惨烈的代价才换回了大光明宫二十余年的安宁。
“他死了,他的尸体却不是我处理的。”镜君艰难道。
时隔多年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可以说是她为这大争之世的到来填上了一把火,她其实是个罪人。
“那个人自告奋勇要处理那具尸体,把那人的头骨敬奉在明尊座前。说实话我一直不大喜欢那种做法,但很多时候不得不这么做——不是因为不够虔诚。”镜君苦笑了一下。“我觉得明尊是个仁慈的神明,只是西域民风剽悍,这样的行为能够震慑住那些怀有异心的人。”
“是谁?”裴忱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某个要命的真相。
“当年他叫特耶米,现在的名字则是付长安,你最大的对手,天魔宫的主人。”镜君的眸光深邃。“当初他发动叛乱便是想夺走这个位置,而现在他成为了另一个宫主。”
裴忱只觉得遍体生寒。
终于弄明白了一切的源头,严丝合缝,如同早就被写就的宿命。
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有个天魔族的族人从极西之地走出,他先是与西域实际上的霸主交手,败走之后不知在大陆的哪一片角落感受到了来自于血脉的呼唤,付长安不是第一个追随于魔主的人,那个败在镜君手下的才是第一个。
付长安只是接过了那个人的遗志,所以他发动叛乱,失败之后拜入的则是九幽。九幽也有魔主的残魂,他大概是发现了洛尘寰的野心才会投下门下,那之后洛尘寰把他派去了洛邑,明珠泪和顾忘川大概一直觉得是洛尘寰的这个决定才让付长安变成了魔主的狂信徒,现在看来,去洛邑正是付长安想要的。
他要在那里复活他的魔主。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知道方小七是天魔族人而天魔族的血在某个恰当的时候可以破开魔主的封印,至此一切的迷雾终于散开,每一处都严丝合缝。
裴忱惧怕的就是这种仿佛命运一般的感觉,他曾经多么地笃信天命,如今就有多么想逃离。
“我知道了。”裴忱缓了缓神,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原来一切是这么开始的,但你也不必自责,天魔族曾经有过复活魔主的计划,后来那个计划莫名地停止了。我原本以为是他们意识到了魔主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现在看来是因为一直没能得到回应,直到封印被削弱,魔主的精神渐渐复苏,你的那个手下败将才能感受到魔主的召唤。”
镜君知道这算是一种安慰,可是她此刻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慰,要不然的话她会觉得十分愧疚,非得一死以谢明尊不可。
裴忱仰面看着那明尊像。
那尊巨大的明尊像神情悲悯俯视着众人,然而那一刻裴忱却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旁的东西。
不是悲悯,而是悲哀。
这是依旧存在于世上的神明或说魔物,只是为天道所束缚不能随心所欲地显圣人前,但是现在那种束缚应该随着魔主的复苏而渐渐减弱了,所以裴忱几乎可以确信这一刻同他对视的不是一座了无生机的雕像。
明尊本身就藏在那后面。
“你也害怕了么?”他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那是何等的不敬,可是他并不害怕。
如果不能对着神魔都一样睥睨,又怎么能让旁人相信他最终能阻止那最为强大的魔呢?
镜君疑惑地看着裴忱,裴忱却并没解释什么,叫她知道自己并不信任她的神无疑是不明智的。
他只是笑道:“如果接到我打上天魔宫的消息,你一定要来对付那条龙。”
比起那条龙来他更忌惮付长安,虽然龙是从上古就已经存在,可谁也不知道在地下那么多年他的脑子还好不好用,一直以来和裴忱交手的都是付长安,他想,在魔主出世之前自己必要与这个人有所了断。
镜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感地一抬头。
她敏锐地注意到明尊像那微妙的变化,因为塑像原本是什么模样她早已铭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