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茶棚里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都是在此地歇脚的。南地日光很足,裴忱在那些晒得黧黑的人之前很是显眼,他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局促。
但茶棚里的活计他还是很熟悉的,站在那就觉有回忆奔涌而来,他望着棚子里那忙碌的妇人竟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那妇人同温大娘很像。
裴忱站在那里,自很快就叫人发现了。他那气度就不像是能坐在棚子里喝一个铜板一碗的粗茶,但也不像是来砸摊子的。
于是妇人带着一点局促的笑容迎了上来。
“公子是要喝茶?”
裴忱将一角散碎银子递给妇人。“我是来打听一个人的。”
妇人先没收那银子,迟疑道:“我这棚子天天人来人往的,却不一定能记得公子想要打听的人。”
“你这茶棚开了有多少年?”裴忱也不勉强她去接,转手把银子搁在了桌上。
妇人笑道:“呦,这时间可就长了。这棚子是从我娘手里传下来的,往前数五六十年都有了吧?”
裴忱颔首道:“我要打听的人从前年年都会来,但近五六年应当都不曾来过了。”
说到这的时候,他心底还是觉着有些酸楚。
徐秋生已经再也不会回到碧城了。
妇人竟愣了一下,脱口道:“怎么都来打听他?”
裴忱也跟着一愣。
“还有旁人也来问过?”
妇人这才回过神来,赔笑道:“刚走不到盏茶的工夫呢,是个姑娘。”
“这么说,您还记得那个人。”裴忱隐约觉得那可能是方小七,难道方小七也在这一时节破关了么?倒也有可能,她本就不是寻常人。“他每年都往什么地方去?”
“城郊的墓地。”妇人心里有些犯嘀咕,心想这一前一后两个人看着都器宇轩昂的,应该不至于去做那挖坟掘墓的事情,况且这么客气也不像是寻仇的。只话说回来,她都露了破绽出来,难道还能再推说不知道?这人虽脸上带着笑,可那腰里还有把剑呢,衙门里的官爷们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剑。
裴忱谢过那妇人,因急着去看究竟是不是方小七走在前头便也不再掩饰什么,走出两步去便腾空而去,留下那妇人目瞪口呆,心说修者不是说都傲得很,这一个却看不出来。
碧城的墓地不止一处,但妇人把方向为裴忱指明了,他也没费什么功夫便到了地方。本还要费些心思去寻,却因是在天上往下看,很容易就看见哪一处坟冢前头有人在。
裴忱看见一抹青色的影子,心下更笃定来的就是方小七。
方小七正抱膝在那墓前头发呆。
墓碑上没刻名字,刻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她不知道这里葬着的是什么人,能叫师父心心念念的年复一年都要来祭拜。她一时激愤跑下山来,现在几乎可以算作是叛出山门的,追没准会有追兵,可不知道她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怎么着,总归她坐在这里就没想很快要走,就算有人找来也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听见身后有破空声的时候她还是有些警觉。
裴忱看方小七,同过去的分别已经很大。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五六年的光景她算是变了几回裴忱倒不是很清楚,但现下眼前这个方小七眉宇间的稚气已然褪得干干净净,甚至能看出几分冷冽的意味。
“师姐。”
从前方小七很怕裴忱叫她师姐,总觉得那像是在嘲笑她,因为她分明是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可现在听见这一声师姐,她却愣在当地。
那一瞬间她本能地要反手去拔剑。这世上有三个人叫过她师姐,有一个差点就被她杀了,那时候她没杀成,后来她想,要是再遇见会怎么样呢?恐怕还是会拔剑相向的。
但是她扭过头来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裴忱。
裴忱瞧见了方小七的动作,但并没感到惊慌。他苦笑了一下,知道方小七更希望看见的是谁,虽然看见之后两个人必然要先打起来,但方小七肯定还是愿意看见顾忘川。
“是我。我也想来看看师父为什么每年要来碧城,但是没想到咱们两个撞在一处。”
方小七拉着裴忱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看着变结实了许多,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跟鬼似的,难道也中毒了?”
裴忱失笑道:“当然没有,不过是闭关太久了才显得白了些,可惜已经到了这境界,光靠晒太阳是很难变黑了。”
“闭关?嗯,看样子你小子也进炼神境了。不错不错,这才几年的光景。要是师父在的话,肯定也会高兴的。”方小七探裴忱的脉息,只觉得有很凌厉的气劲反弹回来,当下满意地点点头。她说得倒是洒脱,但是提到徐秋生的时候,声音还是带了点哽咽。“你这些年怎么样?离了游云山之后又去了哪里?”
“我去了昆仑。”裴忱言简意赅道,以他的眼力现下能从方小七身上看出更多的东西,比如说她显得风尘仆仆又有点疲惫,刚才察觉到来人的时候似乎又显得十分警觉。“师姐呢?是山上出了什么变故?”
方小七满心想和裴忱说一说山上发生的事情,但是听见裴忱先一步问出来了还是有些吃惊。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师姐像是有些疲累。”
方小七笑出声来。“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你都能算出来。”
裴忱倒是想说自己不是算出来的,但他觉得这可能有点扫方小七的面子。
“我是从山上跑下来的,现在比你还不如。”方小七说的倒是坦然。“我成了宗门叛徒,大概现在正有人满天下地搜捕我吧?”
裴忱一皱眉。“是云星宇难为你了?可山上不是还有宗主一脉的人在,他如何执掌大权?”
听见裴忱说起游无际,方小七的面色终于有些黯然。“老宗主当时是强撑着出来的,他其实破境未成,不过两三年的工夫便油尽灯枯了,那之后就是云星宇把控大局。这些我还是听旁的弟子说的,我出关的时候,游云宗已经是他的天下啦。不过他本没想难为我,还叫我当玄霄长老,我本不应该把师父的名号这么轻易抛掷了去,但是在山上呆着只觉得恶心,只好出来。”
裴忱咀嚼方小七这番话,觉出许多不对的地方来。
“游云宗内——现在是个什么情景?”
“我看游云山索性也归到千山里去算了。”方小七嗤笑一声。“云星宇其人,只一肚子的阴谋算计,叫他管理宗门上下,不过是养出中间一群欺上媚下,下头一群拜高踩低的小人罢了。我看着烦心,不如不看。”
“再没旁的?”裴忱担心的是游云宗那座大阵,听方小七的意思,大阵却是没什么事。
“我还要看旁的吗?当年我从族里跑出来,就是为了寻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游云山原先很好,我跟着师父四处走走看看,看着天地山川日月山河,那都很好。”方小七说着说着像是有些出神,她望着的是游云山的方向,裴忱想她是在想徐秋生。
方小七跟徐秋生之间当然是师徒情深,比裴忱是强得多了。裴忱此刻想起徐秋生,伤心是有,可不能说是悲痛欲绝,方小七却不一样。
他只能伸出手去拍了拍方小七的背,道:“师姐要是刚下山,应该不知道一件趣事。”
方小七不想听什么趣事,但也知道裴忱是要开导她。
“什么趣事?”
“是发生在北燕的,北燕皇帝即位几年未立皇后,后宫中甚至没有妃嫔,日日都有臣子上书,还有那要撞柱的,那位永定帝却只说叫他们愿意寻死便寻死去,他这后位只留给一个人,那人不来,他就等上一辈子——”
方小七打断了裴忱。
“我不想听见这样的话。”
她听前头还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裴忱是为了逗她开心才讲这么一桩逸闻,但是听到后面便察觉到不对了。
她仰头冷冷一笑。
“原来他做了北燕的皇帝,想不到我有一天也要史书留名了。刺王杀驾,听着是个不错的名声。”
裴忱听方小七说这话,却并没有要拦的意思。
他知道方小七见到顾忘川之后,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不过为保险计,他还是决定先拖住方小七,到时候和她一块去寻顾忘川。
“师姐要做什么,都不急于这一时。我这里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十万火急,正愁找不到帮手,却不想遇见了师姐。”
方小七一挑眉。
“你都是炼神境了,还有什么事能叫你这么为难?”
裴忱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师姐和我去一趟镜花楼就知道了。”
听见镜花楼三个字,方小七本能的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毕竟游云宗同镜花楼之间还是有些龃龉在。
但她也的确有些好奇镜花楼长什么样子,毕竟从没听说什么外人能进去。
方小七踌躇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不会是不想叫我杀他,用的缓兵之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