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渡远无可奈何地看着这几个人,有心要把他们全都带回游云宗去,却自己都觉得不大服气,就这么让九幽的人杀了自家长老还能全身而退,传出去于游云宗的面子也有损。若不是因为他此刻不得不回转游云宗去,只怕也要跟着杀上洛邑。
实际上,他也隐约觉着有些恐慌。
究竟是什么人,能叫徐秋生毫无还手之力,一剑便命丧黄泉?今日能杀徐秋生,那明日又能杀谁?
裴忱觑着游渡远的神色,也大概能想出来此刻这位少宗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少宗主,您放心。若是到了洛邑发现事不可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方小七给打断了。
“没什么不可为的,又不是一个炼虚境的强者。”
裴忱从方小七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杀气,于是便不再说话了。气头上的女子总是很可怕的,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据他所知,镜花楼和游云宗那点龃龉的起源便是广寒仙子对游云宗的碧霄长老下了追杀令,至于个中原因是什么,双方都是讳莫如深,只裴行知在往那一卷《往事录》上写的时候,脸上带的是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笑意。
游渡远从这半截话里也听出了裴忱的意思,明知问这小子也没有大用,但看着他的神情又忍不住信服几分,他斟酌着,语气微微审慎。
“若有意外,你能全身而退?”
“不能保全身而退,但一定能退。”裴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剑,征天已然不在里头,但他总觉得要用征天,还是要以这把剑来催动。
游渡远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此前我未听说过裴氏用剑,这是把什么剑?”
裴忱垂眸,低笑一声。
“罗生。”
游渡远微微一怔,道:“这名字起得凶厉。”
“罗列而生,郁郁葱葱,有何凶厉之处?”裴忱微微一挑眉,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知道自己现在不应当说这话,这是将他心中的一点郁气趁势吐了出来。
“极东有岛,其上有化外之民。”游渡远曾览四海大荒,所见所闻自然比旁人更多。“前朝曾接待来自此岛的使节,有史料记载,赐金印一枚,铜镜数十。但因为此后再无消息,多数人以为这是讹传,我倒是远渡重洋去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确存在,只是法门未窥,碌碌无为,自然不为修者放在眼里。”
“想不到少宗主游历过这许多地方。”裴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开口打断了游渡远。
游渡远却不为所动,接着往下说。
“但他们亦有传说,罗生二字,指的就是人世与地狱之间,亦或是真假之间。”他似笑非笑地盯住了裴忱。“你在说谁真谁假,又或者,是要以此剑送谁下地狱去?”
“来自幽冥之地的剑,自然也要斩的是幽冥。”裴忱索性也不再掩饰什么,抬眼看着游渡远,一字字道。“少宗主要是觉得我心怀怨怼,便趁着我修为尚浅再废我一回,放弟子山高水远,自行去了。”
游渡远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才长叹一声。
“冤孽——你们且去,无论身在何方,总还是我游云宗弟子。把他交给我吧,叶落归根,你们去报仇与否,他总是要回去的。”
游渡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回宗门的时候会是这么一副姿态,带着生机已绝的宗门长老,还要目睹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去寻仇,不能阻拦,又无法跟随。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想不顾一切也跟着去寻仇,宗门长老被杀,他做缩头乌龟,算是哪门子的宗主?但他不能去,封山多一日,变数便多一日,且宗门典籍里也有那么语焉不详的几句,说大阵破不得,破了便是个血流漂杵哀鸿遍野的下场。
虽然古籍里说的通常有诸多夸张之处做不得数,但游渡远不能去赌。
现在,他才是宗主。
百越到洛邑,又是一段遥遥无期的旅程。方小七曾想过自己身边要是没有一个管东管西的师父会如何,本想着定然是天高任鸟飞的快活,然而等以这种方式失去了徐秋生,她便连笑起来都觉着自己嘴角有千钧巨石坠着。
顾忘川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笑不出来的方小七。他本觉得这丫头吵闹,然而等她安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应这样的安静,连带着居然对付长安有些怨言,不明白他何以非要杀一个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徐秋生。
然而他似乎在这一刻忘了,九幽出手,向来人神皆可杀,无冤无仇而命丧黄泉的,从来不止有徐秋生一个。
征天似乎对裴忱给那把剑起的名字很满意,因为听起来要比他低上一档,这犹如孩童斗气一样的行径叫裴忱对征天不由得也放下了些戒心,就他而今所见,征天倒真像是个少年人,虽然已经过了千年万年,然而人情世故是毫无长进。
如此日夜兼程的赶路,也没能看见付长安的踪迹,只每次快要失去方向的时候,才能隐约寻到他留下的一些似有若无的痕迹。
这几个人都不是傻子,心里很明白这是付长安在有意要把他们引到什么地方去,而那个地方很有可能就是洛邑,只是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一点来,因为裴忱提过一回,叫方小七很决然地给堵回去了。
方小七只说你要是害怕,自可回宗门去,拿着这牌子就能找到方向。
裴忱便知道什么也不能说了,只有跟着方小七的份儿,至于此行是不是飞蛾扑火,那得等扑到近前了才知道。
日日以修炼代替休憩,倒也帮了裴忱不少的忙,先是开了玉枕窍,再是绛宫也隐约有了些动静,这速度丝毫不比当年裴忱初次开窍时慢,甚至还快了几分,要知道裴忱现下已然及冠,按说是该不如当年的。
而方小七也仿佛是转了性子一般,每日里并不怎么说话,总是赶路修炼,偶尔也试着再为顾忘川治一治伤。她本就九窍尽开,只是尚未收放自如,是以还算处在炼谷境,这些日子,也觉着自己触到了炼气的门槛。
只是再没人能夸她一句做得好了。
顾忘川心下有感,只要方小七将九窍炼得圆融如意,晋入炼气境,便当能将这沉疴尽去,但他始终没有开口提点方小七,一是他不该有这样的眼力,二来也是隐约对方小七多了一点惧怕。
这天魔族究竟是个什么,连他也不甚清楚,九幽似乎对天魔族知之甚少,记载几乎便是空白。
对天魔族感到好奇的,不止顾忘川一个,裴忱也曾问过征天,征天起初还欲装作不知,然而裴忱拿他那日的反应出来说项,征天自觉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是透了些口风出来。
只说天魔族是上古魔神后裔,不走常人修行路子,一应修炼都以淬炼自身血脉为主,血脉若是提炼到顶峰处,与灵月阁那所谓月神当是一个水准。
“只可惜这丫头炼杂了,那条路是走不通。”征天提到方小七,倒是难得有些叹惋的意思,似乎是觉着有些可惜。“我看她天赋不弱,不然也拿不到这东西,若是好好按着天魔族的路子修行下去,定然是一方大能。”
“天魔族既然如此厉害,为何声名不显?”
“因为他们起初也算是被封印着的。后来封印破了,却自知不能现于人前。”征天破天荒答得痛快,说到封印的时候,居然还有些磨牙吮血的恨意在里头。“千山极西蛮荒沙漠之中,就是天魔族人驻地,若想出得沙漠,便是叛族,自此不得回转。天魔族人因着血脉缘故,总是有些暴戾酷烈,这丫头总要强调自己的不同之处,大概是觉得不想变为那样的性子,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不可挽回?”裴忱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千年前赤地千里那一场灾难,就是一个天魔族人的手笔。”征天不免洋洋自得起来。“那时这剑还没有被你们裴氏拿去,我有幸跟着剑奴看了场热闹。”
裴忱被剑奴这两个字刺了一下,沉默一瞬。
征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嗤笑道:“你助我破了这封印,此刻这剑已无灵识,全然供你驱使,你自然不算剑奴。”
“那裴慎呢?”裴忱忽然问。
“他?他也不算。”征天答得毫不犹豫。“唯有迷失在力量里头的,才算是为我所用,所以,小子,你可得把持住本心。”
不知是不是裴忱的错觉,他总觉着征天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落寞,像是不愿见到那场景似的,然而他很快便自嘲地一笑,觉得这算是自作多情了。征天是个邪灵一般的存在,见到旁人为其驱使,当然只有快意的份儿。
这时裴忱忽然听见方小七在一边唤他,连忙从那假装入定的状态里拔了出来。
“师姐?”
“我要绕到前头去堵这个滑不留手的小子,不能等到洛邑,你得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