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前三层典籍功法,是对如今幽冥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敞开了的,故而有人来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少司命在第四层为自己寻了一间屋子,裴忱倒是也看了一眼,只觉得屋子简素得不像是女子闺房,不过他并不敢对少司命的那些举动发表些什么意见。
这少年人当然也能来此地,不会有人拦阻。
可他的举动太过惊慌,反倒叫裴忱起了疑心。
裴忱伸手去拉少年的肩膀,却见少年人猛地抖了一下。
“别碰我!”
少年人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显见他的声音还没有变化完全。他言语中那种巨大的惊惧叫裴忱反倒是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真没有把手再放上去。这阵子他倒也看出来,少年的实力其实低微,不过开了几窍的样子,而且看上去窍穴打磨得也不够圆融,显见有些急功近利。
裴忱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少年会来幽冥,他本也无心去问。却在松手那一瞬间听见征天低低笑了一声。
征天道:“有意思。”
裴忱一挑眉,道:“什么?”
“你没有注意到么?”征天反问道。
裴忱不明所以,着眼细细地打量了少年一回,才若有所悟。
这少年身上有股魔气。
虽然不是十分明显,却不碍着旁人被那魔气影响。
这股淡淡的魔气还叫裴忱有些熟悉,源头仿佛就是来自于魔主。那魔主的气息哪怕只是一丝,也是寻常修者难以承受的,这少年却看上去安然无恙。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
少年还是垂着头不肯抬眼,他显见是真的惊慌失措,却并不显得心虚。
“碰了我的人,大抵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裴忱从这句话背后听出了一点惨厉的意味,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他曾经是从什么地方听过有人说了类似的话——
还没等思绪转完,裴忱便听见了少司命的声音。
少司命从藏书楼四层一跃而下,倒像是凌波仙子。
“我认得他。”少司命淡淡道。
裴忱和少年俱是一怔,又听少司命说道:“其实凡千山之人,大抵都听说过这个少年人的名号,只是他太会躲藏,我也是今日才晓得他便是长成这幅模样。”
这可真叫裴忱称奇了。
少司命的性子一见便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连她都知道的人物,真不知该是个什么光景。
“这少年人被旁人叫铃星,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少司命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不知怎地,裴忱却从中听出几分讥讽的意味来。
大晋境内早就没有天官术流传,但是千山之中倒是还有,而少司命自幼跟在裴恂身边,自然也知道这铃星二字意味着什么。
裴忱不由得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该笑,可是铃星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与少年的模样两下一比较,却显得有些言过其实了。
“杀神?他能杀什么人?”
少年忽然道:“是因为很多人因我而死,我没杀过人。”
他的语气既无奈又迷茫,裴忱很能理解。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非得是他?
少年人大抵是有这样的迷茫,可惜无处去诉说。
“这魔气来得倒是古怪。”裴忱若有所思道。“小子,你是什么时候生人?”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苦痛之意。
他的出生并不是一件能令自己感到愉快的事情,因为他的出生便是苦难的开始。
“我是晋人。熙宁二十六年的中元正午所生。”
裴忱不想自己还会听见熙宁二十六年这几个字。
熙宁二十六年,裴氏灭门。他在尸体堆里带走了征天,若不是蒙人收留,时至今日不知是否还会活在世上。
那一年的中元节他也还记得,那是裴氏满门被灭的头一个鬼节,他出去祭奠裴氏的人,还正撞见温宏也在烧纸。
那时候温宏对他的态度还是冷冰冰的,他鼓足勇气去问温宏在为什么人做祭,温宏扫了他一眼无不讥讽地说:“为我弟弟。”
也许温宏觉得裴忱作为一个鸠占鹊巢,占据了他弟弟位置的人会有些愧疚,然而那时裴忱也不过笑了一回,说:“你弟弟比我幸运。”
也是那一年的中元,应京城册封了一位国师,从此长住观星台,那才是真正的鸠占鹊巢。
那一年中元,洛邑曾经有一场极为轻微的地动。
裴忱忽然道:“你是洛邑人?”
少年愕然地摇头,却道:“是与洛邑很近。”
裴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少年果然受的是一场无妄之灾。
灾难的源头是魔主,是洛尘寰的野心。
那一年的地动应当是付长安第一次试图与魔主沟通,也应该是从那一回开始,付长安开始悄无声息地被魔主的意志所驱使,拿到了两盏铜灯,开始试图为魔主的复苏而奔走。但是占星台并不是一个好去处,裴氏在那里层层禁制,付长安或许也怕被洛尘寰看出什么端倪来,是以用了整整五年谋划,最终也还是被裴忱坏了布置。
魔主第一次复苏的时候,当不知怎么遗留了极为纯粹的魔气在世间。魔主当然不会在意,对祂来说那就像是常人掉了一根头发,没人会在意自己某一根头发落在了什么地方。这生在阴时阴日的少年却从承接了这一点魔气。
他是不幸,可也万幸没有死,只是他身边的人便成了真正不幸的那些。
少年大抵看见过无数人莫名在自己面前痛苦死去,理所当然也会被人追杀,估计便是在追杀的过程中逐渐走上了修者之路,这样看的话,这少年的天赋其实算得上是不错。
可惜少年并没能亲手报仇,甚至于到洛尘寰死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什么人,他应该去恨谁。
不过还有个人活在世上,而且那人也非死不可。若是少年幸运的话,他还是有机会复仇的。
裴忱想帮帮这少年。
他本觉得自己不会再做这样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了,不过真遇见的时候,还是觉出自己是一样的脾性,不曾变过。
“你是怎么成的修者,又是怎么入的千山?”
少年嗫嚅道:“我十岁那年,被一个老头救了。他说他命不久矣,不怕我是不是凶星,教了我些粗浅的本事,说要是有机会,让我帮他杀一个人。后来他死了,我便去找他要杀的人,却只找到了坟墓,坟墓在千山之中,我发觉这里没人一定要杀我,就留了下来。”
裴忱笑了一下,在少年惊愕的目光中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能感受到少年人身上那丝魔气一瞬间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然而罗生剑忽然放出一点光芒,叫那魔气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至少我不会因你而死。”裴忱平静道。他笃定的态度安抚了少年人的惴惴不安,少年有些茫然地看他,而少司命早已转身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裴忱笑了笑。
他很久没有试图露出这样温和的笑意,效果倒像是不错,至少少年看上去没那么惊恐了。
他低低道:“天弃。”
这大概是他自己为自己起的名字。
被苍天所弃,才会如此身世漂泊。
“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天弃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点头,道:“如果你不会死的话。”
裴忱哈哈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会死,可是我现在不会死,至少不会因你而死。”
天弃终于微微地笑了起来。
“做我徒弟,先要做一件事。”裴忱忽而道。
天弃还是有些愣怔。
“天弃这个名字不好。”裴忱不容置疑道。“我给你换个名字——就叫弃天。”
“苍天弃你,你便弃苍天,天道不仁,便要碎了这三十三重天。”裴忱想到那个在天道之中寄存了一丝意志的寒英,声音微微冷沉。
天弃,不,弃天。
他只犹豫了很短的一瞬,便用力一点头。
裴忱伸出一只手给弃天。弃天迟疑着拉住了那只手,低低道:“师父,你也是来投效幽冥的吗?”
裴忱低低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怕你身上的魔气?”
弃天毕竟不过是个少年,许多事情还是想不明白。
他默默然摇了摇头。
裴忱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自是魔君,那一点魔气如何伤我?你且放心,我定会找到法子控制你身上这一丝魔气,教你从今往后不用怕与旁人接触。”
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夸大,不过裴忱对此有信心是真的。且不说别的,征天身上便有一部分与魔主同源,想来要解决弃天身上的问题也易如反掌。只此刻征天正不满,觉得弃天的名字与他太像。
弃天一时间竟张口结舌。
他没有见过魔君,在他的印象中魔君应该是个面色阴沉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就像是曾经教过他的那个老者一样。
没想到魔君不过是个青年人,且脸上还会带一点笑容。
他已经很久都不曾看见旁人对他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