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豺闻言,一张面皮变作紫胀颜色。
“你不要胡言乱语!与九幽各取所需,乃是我们一早便定下的盟约,何来叛徒一说!”
裴忱与阿尔曼对视了一眼。阿尔曼此刻眼皮沉沉坠着,但依旧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一方面被玄豺的愚蠢逗笑,一面又觉得这到底是大光明宫出来的人,面上很有些过不去。
“那方子我还记得,药材除了怀梦草,倒也不难寻。”裴忱转头道。“杀了玄豺,只要进镇甸,便有救他的可能。”
他声音里带一点决然的杀气,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命令镜君,阿尔曼的眼皮终于完全闭合,然而听见这话还是有了一丝怒意,似乎觉得裴忱太不知好歹。
可镜君没有怒,她只是微微笑起来。
她说:“好。”
这一声是那样漫不经心,杀玄豺对她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她此前没有动手,也不过是顾忌着玄豺身后可能还有旁人,但阿尔曼为毒所伤,这是她所不能忍的。山中老人这个名号这么多年没有现于人世,可能连大光明宫的人都忘记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裴忱的目光有一瞬的凝滞。
镜君看上去只是轻轻一握拳,玄豺却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呼。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运气一直以来有多么好,从始至终自己见过的那些强者都没有想过要就地取自己性命,否则的话,便是有征天在侧,他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玄豺的皮肤上渗出血来,他身上的刺青被血侵染,更显几分狰狞。
“这不可能,你尚有伤在身!”玄豺奋力的挣扎着,他的声音因嘶吼而更加嘲哳,其中又带了几丝内力震荡开来,这却不是他要伤人,只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
裴忱耳畔一阵嗡鸣之声,他伸手点了自己的穴道还自己一个清净天地,只是这片天地太清净了,至于他连旁的声音也一并再听不见。
他只看着镜君笑靥生花,那笑是带着森然杀气的,是终于叫人触碰到了底线才会有的反应。裴忱恍惚想着,镜君被阿尔曼抱在怀里虽显得怪异了些,却也是很美的一副图景。
镜君的嘴唇开合着,裴忱听不见声音,只这句话的唇语倒也不大难读。
她说:“魂魄与境界,到底是不同的。”
玄豺的表情惊恐,他身上的血流出来,无穷无尽一般,把身下的地面染红,甚至他整个人也微微苍白起来。
镜君忽然后退了一步。
玄豺跌落在地,竟是没有死。他喘息片刻,脸上爆出一阵狂喜来,向着镜君连连磕头。镜君脸上有厌恶神色,她向着裴忱微微一偏头,裴忱有一瞬的不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将自己双耳穴道复又解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中原人很爱说这句话。”镜君看也不看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玄豺,裴忱注意到她有一丝疲色,便知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握其实也所费不小,镜君如此做,大概是为敲山震虎,叫藏在暗处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黄雀在何处?”裴忱低声问道。
“自然就在此地。”镜君笑了起来。“你们三个便不用再藏了,听旁人说你们三个应该以鸟蛇虎三字为名,不知你们是何感想?”
裴忱不想那三人竟会就在此处,总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发现的窘迫之感,他倒是不担心这几人迁怒于自己,毕竟怒与不怒,自己在他们眼中都是一粒随时可以被拂去的尘埃,他们此来是为杀镜君,镜君死,杀他不过是顺带的事情。
“回宫主的话——哦,我忘了,您而今已经不再是宫主——这等人说出来的话,本也不用放在心上。”
随着这一声颇为讥讽的答话,裴忱看见眼前本空无一物的空气中忽然腾起一阵黑雾来,黑雾之中闪现出一个纤瘦的影子,这人与玄豺站在一处,显得对比颇为强烈。他是苍白而纤细的,身上也带着意味难明的花纹,看上去却并不叫人觉着烦躁,只眼皮一忽儿沉沉地要坠下去,仿佛许久不曾睡一个好觉。
他看着裴忱,果真就像在看着什么令人生厌的污物一般,他的眼神很平静地从裴忱身上扫过去不做停留,只饶有兴趣地看着倒伏在一旁的阿尔曼。
“前左使大人这样狼狈的样子,我也未曾看见过。”他看过之后,却像是颇为忌惮地后退了两步,身侧光影再闪,又浮现出两个人来。
镜君漫不经心道:“我从前邀你做右使,还想着你见他们三个会是怎样光景,今日正好也一并见了。打头这个和玄豺乃是兄弟,叫做玄羽,倒也同你说的走兽飞禽扯些关系,至于那两个,是青玉案跟良宵引,是不是本名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中原人,你们中原人都很会审时度势,觉得哪一边能赢,忙不迭便跟了。”
裴忱苦笑道:“您这话似乎不像是在夸中原人。”
“的确不是。”镜君摇头。“我只不明白,你们为何笃定我会输?”
玄羽轻笑道:“您这样厌弃中原人,可对中原典籍却有些了解,难道不曾听过得道多助而失道寡助?道而今不在您这一边,大光明宫上下都已奉新宫主为尊,您若是知情识趣,总该叫我们少费些力气。”
“心月狐的确比你们四个强些。”镜君讥嘲道:“至少知道遇见这种事情朝后躲一躲,免得撞上我发怒。而你们三个呢,脑子又比玄豺好使些,所以玄豺便成了出头的椽子。我想,这涂毒的主意,也是你出的吧?”
“您还是那么聪明,不然也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良宵引也跟着冷笑,她一开口倒是南地的调子,不知怎地也万里跋涉到这大光明宫来,如此看来,大光明宫倒很有几分海纳百川的意思。
这样一群天南海北的人都操着各自的口音讲汉话,裴忱一时间只觉得头昏脑胀,他知这三人都与玄豺本事相差不多,不然也不会同列神使之位,自己出手实在是找死,只好后退几步,将阿尔曼扶起,只等着事情一有不对拔腿便跑。
阿尔曼向来对裴忱横眉立目的没什么好神色,裴忱不是圣人,倒不是想以德报怨,只知道此人在镜君心目中分量十足,如此做,才能叫镜君多些好感,他眼下可是全仰赖于镜君才能搏一线生机。
他如此举动,自然有人要来拦。裴忱见眼前有一道青影掠过,想来是那青玉案动了手,只还没等伤及裴忱,便见镜君已经闪在二人之间,她倒是也未曾出手,但只仰脸冷冷与青玉案一对视,便将人唬得后退几步。
镜君看着裴忱举动,果然神色几分和缓。
“想不到你与阿尔曼话不投机,却肯帮他一把。”
裴忱在此事上却不做伪饰,坦然道:“而今帮他,却是在帮我自己。”
“你也是个聪明人。”良宵引咯咯一笑。“只可惜今日站错了位置,终归是要死的。”
裴忱却忽然道:“若是我如今倒戈来降,能不能留得一命?”
三人俱是一愣,而后纷纷大笑起来。
笑声轻慢,只裴忱神色依旧诚恳,丝毫不以为辱的样子。
玄羽笑道:“你降与不降,都是蝼蚁一般的东西,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不过今日我们大功将成,你若杀了阿尔曼,便留你一条贱命。”
镜君听见这话,却也不惊不怒,甚至未曾要对裴忱出手,她这样不动如山,不像是自信于能须臾之间取裴忱的性命,倒像是十分信任裴忱一般,三人都跟随镜君久矣,对她也自诩有几分了解,见她这幅模样,纷纷惊疑不定对视着,笑声却是渐渐消失了。
裴忱很有耐心地等着笑声止歇,才装模作样地摇头道:“活下来固然很好,可我这细细一想,却觉得生而为人,同那不知礼义廉耻的飞禽走兽为伍很是丢人,便还是谢过列位好意,只恐不能领受了。”
他这神色愈是诚恳,讽刺的意味便愈是浓重,青玉案大抵又是这三人中脾气最急的一个,当下大喝一声:“贼子竟敢戏耍我等!”
出乎意料地,裴忱竟是挡下了这一剑。
他一手还扶着阿尔曼,辗转腾挪自然不便,可腰侧长剑出鞘,堪堪将青玉案拦在外头。裴忱望着青玉案身上青衣,冷笑道:“我看你这衣服,总觉你有些沐猴而冠的架势,还是脱了去顺眼。”
裴忱的话在青玉案听来,几乎如说笑一般。青玉案正待嘲笑,可裴忱话音刚落便有一阵微风拂过,青玉案只觉得身上一凉,那青色外袍竟片片化为粉碎,看那架势是为剑气所伤。可裴忱境界分明低微,如何忽然有了这样的本事?他正惊疑不定之间,忽而听见玄羽一声笑。
“原来如此。哈桑,你竟敢秘传大光明宫之法与外人,可知罪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