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泪仔仔细细地看着付长安,像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然而付长安回望她的眼神是平静而坦然的,他已经在明珠泪面前承认了他的私心,因而有十足的信心说动自己这位师妹。
忘忧只能篡改一个人的记忆,但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心。
特别是野心。
果然,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明珠泪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会想办法去一趟的。”
她没有要求付长安现在就摆明他的筹码,在师父的注视之下,他们两个人的谋划在彼此面前暴露得愈多便愈危险。
房门又一次被敲响,明珠泪和付长安对望一眼,脸上都有愕然乃至于惊恐的神色。
但明珠泪还是打开了房门。付长安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摸过来,站在门后一脸肃然。房门被推开那一瞬间,付长安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他预备着夺路而逃或是给来人一记重击,但看见来人后便又放松了几分。
他从房门后走出来,带着有些勉强的轻松神色。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大晚上穿这么一身很吓人?”付长安靠在门边,冲着顾忘川挑了挑眉。
“也许有人这么想过,但暂时还没人这么和我说过。”顾忘川的语气并没因房间里多出来个不该出现的人而有什么波澜。他顿了顿,开门见山道:“师妹,师父叫你同我去一趟大燕。”
九幽多年来与晋地联系紧密,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然而他们曾私下里猜度过九幽是否会成为晋地国教,如果当真如此,千山这四大宗派之中便唯有冥府身后没有一国疆土作为倚靠,说不得四角齐全的局面便会有所改写。
可知道更多些的人,譬如付长安,便很肯定晋地不会成为九幽依仗,二者貌合神离久矣,甚至从追缉裴忱一事上,竟渐渐地显出面上也有些不和了。
倒是燕国还多几分可能,前提是顾忘川真能成功。
多少年来洛尘寰一直不许顾忘川靠近燕国,怕的就是他时候未到而提前举事,然而现下看来,洛尘寰似乎是因为晋地种种举动而终于下定决心,要靠顾忘川在燕国得一席之地,与晋相抗了。
修者少有对天下大局如此洞若观火又有十足野望之人,即便是历代九幽帝君,握着一个帝君的虚名,所想也不过是如何突破那道人与神之间的天堑,不想到这一代,便出了洛尘寰这样一个异类,恰逢大争之世,也不知于九幽是福是祸。
顾忘川眼底有火在烧。
他常梦回北地,想起那一夜动乱,若不是他有这样的天赋叫人起了惜才之心,只怕早成零落白骨。
多少年过去了,燕皇迟早有长大成人那一天,他倒是想看一看,那个秘密究竟还能瞒多久。
他又想起自己曾经见过那似梦非梦的一段过往。
当初前任九幽左使说,他不会回到那里去,那时左使说得笃定,不像是在随口敷衍。
可如今是师父亲口下令叫他回去,究竟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变化叫师父改变了主意,还是——师父发现了什么?
顾忘川一时间竟不敢再想下去。
明珠泪也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她从忘忧效力中清醒过来之后,便再没有出九幽一步,甚至多数时候连圣殿也不曾出,只日夜对着那一座雕像,她以为师父不会再放心自己走出去,但偏偏是现在,偏偏是她做了那样一个宛如神启的梦之后,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师父早已计算好的?
明珠泪一时间竟不敢往深处再想。
她只对上顾忘川再按捺不住的神色,点头道:“好。”
能出得千山,总会离北地更近些,比囿于此地要方便得多。
付长安嬉笑如常,扯了顾忘川出去,他们两个本不便在此地多留,这一扯便也不过像是寻常玩笑,顾忘川眼中却略有深意,他跟着付长安走出去,直到僻静无人处才道:“我不知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你要记住,师父从不是一个能容许背叛之人。”
“我从来不曾想过背叛,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付长安敛了笑意,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裂痕,至于付长安望向顾忘川的眼神都有些挑衅。
“倒是你,要知道,背叛的方式可不止一种。”
顾忘川的面色比以往更为苍白。他的寒毒是早已被治好了,只是这东西跟了他太多年,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些痕迹。
付长安转身离开后很久,他依旧在原地站着,面色隐约有哀戚。
是的,或许这就算是一种背叛。但是这背叛究竟是从哪里先开始的呢?
裴忱觉得自己神志是清明的,只四下里一片黑暗,他这回连征天的身影都看不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瞎了。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着他,那是一种垂涎三尺的目光,像是饥饿已久的人看见一桌盛宴那样。裴忱努力分辨着那窥视之感的来源,仿佛这真的起了什么作用,总归眼前是渐渐亮了起来。
裴忱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又一次看见了明珠泪,只是这次却再不是一闪而逝。裴忱只能看见她嘴唇张合,声音却一丝一毫也听不见。他勉强读出了几个字来,却是九幽和洛尘寰。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即便是在一片寂然无声里,也依旧能单凭唇语便分辨一二。
裴忱想再问问,明珠泪却已经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快,几乎像是一阵风。裴忱心下大急,要赶上去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你去送死?”征天的语气有些不善。
裴忱一怔,便听征天道:“这是那妖花的手段,你的灵识跟着它走了,血肉自然也可为它所用,看来我先前说它没有灵智,还真是小看了它。”
四面的黑暗渐渐退去,裴忱认出这里是自己的识海,只其中又多了些此前不曾有的东西。
裴忱不禁苦笑起来。
他的识海之中似乎总很被动的被塞进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偏哪一个都拒绝不得,次数多了,便也麻木了。左右还有征天在,这东西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这回他甚至有闲心凑近了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缕鲜红的液体,分明是液体,其中却像是有火在烧。水火不容,这却简直是一缕燃烧的水。
这奇怪的场景叫他一时间有些呆愣,直到征天唤他,才叫他回过神来。
“你要出这地方,还需靠那丫头。”征天的语气微微有些急促。“所以你也得去把她拉回来。”
进入他人识海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裴忱正有些茫然无措,背上却忽然被征天重重推了一把,这叫裴忱踉跄着冲那缕液体而去,似乎只一晃神的工夫,四下里便改换了天地。
这识海比他的要广阔许多,只太亮了,刺得人眼睛生疼。单看这样的亮度,裴忱便已经明悟,征天这一推把他直接推进了镜君的识海之中,他回头看一看,果然看见自己身后依旧是那古怪的液体,但比他在自己识海中所见要大得多,看来征天并没有叫他进入旁人识海的能力,二人的识海只是借着这东西短暂的链接了起来。
镜君的灵识自然还是成年女子模样,粟特人的衣裳比中原人要轻薄许多,裴忱看她也怔怔往空无一物的前方走,渐渐便要离了灵台而去,只好咬牙伸手去抓。
灵识与灵识的接触分明是该没什么感觉的。
裴忱却觉得自己是出了汗。他一把握住镜君的手腕,镜君迷茫回望,眼里有一瞬的杀气,似乎想要杀了敢于拦阻她的人,裴忱立马松了手,只还没等后退便听见镜君有些茫然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暴露征天的存在自是万万不能的,故而裴忱很迅捷地扯了个谎出来。
“我见识海中多了这东西,探查时不慎触到,便已经到了此处。见您灵识要离体而去,状态却不大对,故而斗胆拦了一拦。”
镜君的神色依旧有些恍惚。裴忱听见她喃喃道:“难不成终究是不该知道那些事,所以不容我问?”
裴忱可不想听见什么不该听到的,他干咳了一声道:“这似乎同那花有些关系,都是幻境,当不得真。”
镜君眼底便又有了杀气。
“一朵花也敢这样戏耍于我。”
她随手将裴忱一推,裴忱便又从原路回了自家识海。虽说灵识出窍这事以他的修为而言有些危险,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的,至少是不曾惊慌失措了。
裴忱再一抬眼,便见征天神色有些肃然地看着他,裴忱叫他这眼神看得心底有些发毛,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征天何以有这样的眼神。
“我只是觉得,你们恐怕要有大麻烦了。”征天眼底有促狭的光。“不过对我来说,却是一桩大好事。”
裴忱起先还不明所以,直到睁开双眼归于现实,才意识到征天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