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叹息像一阵极轻的风,卷过汉白玉的石阶甚至带不起一点灰尘来。
碧霄脸上带着一丝叹惋,但也只有浮在面上的一丝,到不了眼底,更到不了心底。裴忱在这一刻忽然觉得,练霄背后的人不应当是碧霄,如果是的话,当时就不应该帮练霄把眼睛合上。
裴忱听见路通天哼了一声,声音里十足的不屑,于是他不由得望了路通天一眼。
路通天远远地注视着碧霄,然而也注意到了裴忱这一眼。
“门内曾发生过一件大事,所以这一任的长老有许多都比师父低了一辈,譬如碧霄便是我师兄,但练霄不是,她入门晚,且也不能全然算作弟子,只算挂了个名。那时候碧霄正同镜花楼有所牵扯,但练霄是他带来的。”
很难想象路通天这么一个醉心于修行的人能讲出这样一段往事来,甚至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点鄙薄的神情。
他说得倒委婉,然而裴忱亲眼见过会仙峰上发生的一幕幕,自然心领神会。
“你觉着什么可惜?”游渡远声音平静,不辨喜怒。
“可惜我当年觉着她能有一番作为,才引荐她入了宗门,不想竟为宗门带来如斯祸患。”碧霄摇头,痛惜的表情更深一分,像是当真觉着自己识人不清。
长老里头有看不过去的,也已扭了头。临江别更是当即嗤笑一声。“她倒的确有些作为,宗门里头凡有些缠夹不清的事情,里面多半是要有她,相比之下毁阵未遂倒不算什么,毕竟这一回是什么后果都不曾有的。”
裴忱眉头微皱,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同为长老,临江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给碧霄难堪,是平白叫弟子们看了笑话。
然而游渡远并未阻拦,他只是注视着练霄的尸身,眼中带了些思索之意。
“练霄其人,不足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身后一定还有旁人。”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刹那间广场上一片沉寂,人人都惊疑不定地望一眼游渡远,再下意识望一望自己身边人。
裴忱更觉得大惑不解,此事本应暗中追索一网打尽才是,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却是叫暗处那些人更心生戒备。
游渡远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目光四下里一转,便盯在碧霄身上。
“我倒是觉着,你说这可惜,还在为旁的事情感到可惜。”
一片哗然之声。
游渡远这话,无疑是指碧霄才是幕后黑手,是他指使练霄前去毁阵,自己却还在此地惺惺作态。
碧霄眉峰一动,旋即出列。
他向着游渡远深深一拜。“掌门师兄明察,我的忠心天日可鉴,绝无二心。”
碧霄此言郑重,他折腰而拜的样子像极了正经霜雪的竹,虽弯而不肯折,总有再直起身子的那一天。
不过门派上下大抵都略听闻过碧霄的名声,故而人人都不曾说话,人人眼里都带着一点犹疑。
裴忱忽然想到,碧霄在游云宗,大抵也可算过得十分不如意了。面上是长老,其实除了自己一脉的弟子之外,无一人真心敬服。
那么碧霄留在这里,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裴忱只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然而此时四下里一片寂静人人肃立,无论他做些什么都会显得太过明显,他的手背在后头摆弄一番,终究不敢拿出来看上一眼。
倒是路通天忽然转脸道:“你想做什么?”
裴忱不知该如何去回路通天,然而还不等他想出个答案来,路通天便道:“你想做什么便做,有我在。”
这话说得狂妄,一瞬间裴忱分不清楚究竟是路通天是对碧霄实在看不过眼去,还是真想这帮他一把。
“小师叔,得罪了。”裴忱苦着脸,把自己往路通天身后藏了藏,才敢摊开手。
手上是他方才掏出来的三枚铜钱,比不得原先裴行知留给他的,然而也不是凡品。临江别惯用暗器,然而甩出别的去都不大顺手,最爱用凡间熔铸的那些个铜子儿,总归多数都能寻回来,算不上漫天撒钱。裴忱从他那里挑了一回,得了这几枚姑且一用。
然而就在他张开手的一瞬间,裴忱身子毫无征兆的一抖,一枚铜钱笔直地落了下去。
裴忱跟着那枚铜钱落下的轨迹一低头,瞳孔骤然一缩。
那枚铜钱落在青砖的缝隙之间,笔直向天。分明不过一枚小小的铜钱,在裴忱眼中却像是一把直指向天的利剑。
这是一场失败的卜算。
他要算碧霄。
碧霄是没有那个能力阻止他卜算的,他们二人之间虽有境界之差,然而至多是叫结果晦暗不明一些,不会直接将命盘全数打乱。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可是谁愿意信他,谁能信他,又有谁敢信他?信了他之后,又如何服众?修者大多觉着卜算之道算是旁门,错漏太多,他而今无裴氏名号在身,纵然有,一个凋零破败的裴氏也已然算不得什么。
裴忱低头看着那笔直插入地面的铜钱,只觉得遍体生寒。
然而他还是要站出来的。他既然已经看到了,就绝不会缄口不言。这是为他,为游云宗,为天下,也为那个女子得到的只有轻飘飘一句可惜。
她本不用有这样的结局。
“宗主!”裴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他的声音依旧不算大,然而在此刻的广场上已经足够震耳欲聋,宗门上下都回过头来看他,看见裴忱身上那一身入门弟子的服色时,脸上都露出些不解与轻蔑来。
裴忱举步向前。
一众弟子本都带了两分轻蔑的笑,然而裴忱一步步走过来,他们却是在未曾察觉之时就已经为裴忱让出了一条路来。
路不宽,但够裴忱一个人走过去。
路通天看着裴忱的背影,忽然将双手揣入袖袍之中,也慢悠悠跟了上来。
裴忱没有回头,他低声道:“小师叔何以如此?”
“我欠你一个人情。”路通天淡淡道。“只要你不是无凭无据上去给他一刀,我就帮你一回。”
裴忱无声地笑了笑。
那一袭浅淡的青衣往前去,一直到不该他到的地方去,他愈往前走便愈显眼,前面自然也有不想让路的,可是被路通天看过一眼去,便也让开了路。
路通天是个半疯的武痴,没人想和他结仇,和他结仇就意味着随时随地有个人跳出来要比武。
裴忱知道自己越往前走就越像个笑话,他甚至知道自己只说服游渡远也没有用,只要他不能说服其余人,今日他的下场就会十分凄惨。
“宗主,我本是想为碧霄长老算上一卦,但我没有算出结果。”裴忱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指控什么人。“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在百越,您被搅进灵月阁那邪神的局去,故而弟子算不出来。”
他身前正站着一众长老,这些长老就算忌惮路通天,也绝不会让出路来叫自己跌份。
当先开口的一人是赤霄长老。
赤霄长老是炼器大师,终日与火焰为伍,脾气便也爽直而暴烈,他虽一样的看不上碧霄,却觉不能叫个入门弟子随意指摘长老。
“小子,算不出来是你道行浅薄,况且此事本与你一个入门弟子无甚干系,不要以为自己与掌门师侄走得近些,便可在这样的场合大放厥词。”
裴忱不为所动。
“禀长老,若是弟子算错,弟子宁愿一死谢罪。”
“你这一命的分量,怎比得上我声名?”碧霄目光带了几份阴鸷。“掌门师兄,若我有半句虚言,宁愿天雷亟顶,不得好死!”
裴忱忽听耳畔传音。
“你来得太莽撞,然而你若不来,我们也的确不知该怎么办。故而只有先说一句谢,而后看你机缘造化。”
是临江别的声音。裴忱不大懂他为何要这么说,然而放眼望去,却见临江别神色凝重。
而后临江别也开了口。
“你的确一句虚言不曾有。你有忠心,然而忠心向谁,却很不好说。”
下头一片哗然,这显然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听的秘辛,游渡远也适时站出来打断了他们。
“私底下有什么怨,值得在此丢人现眼?你们两个都且回去听发落,此间更有要事!”
裴忱大急,放碧霄回去,还不知碧霄会借机做出些什么。然而还不等他再说话,碧霄忽然大笑一声。
“原来如此,我以为自己不在局中,却已经在你们局中——她是可惜了,可惜了一条命,还是未能打消你们心头疑虑!”
当着这数千弟子说出此话来,碧霄破釜沉舟之意已昭然若揭。游渡远未见惊色,只缓缓摇头。
“你糊涂。你以为你一人之力,能对抗得了宗门上下?”
“你也糊涂。难道我掌管大阵这许多年,真就蠢笨到无法探知真正的阵眼所在?今日我本不想动手,既然你们一唱一和要把我逼出来,那便如你们所愿罢!”碧霄冷笑,忽而拔剑出鞘,向下猛然一掷!
游渡远的神色终于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