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有那么一刻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只是很快便忘了。
他已经很久不曾有一场安稳到足以生出梦境来的睡眠,自从他要探阵被魔主知觉,多长时间是早忘了,但这样的情形于裴忱而言实在难能可贵。
梦中的一切瞧着都似真似幻,起初四面都是白茫茫的雾气,而后雾气渐渐消散,他看见一朵花。
那也是种他未曾见过的花,满目空茫里只有那样一朵,显得伶仃又倔强,叫人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也确实是朵很美的花,裴忱此前见过那些花儿同它相比都刹那间黯然失色,似乎也唯有神后将离所催生出来的镜花才有这样的美,然而二者又是不同的,镜花美成一场虚妄,便真如镜花水月,这花儿却是实实在在地就在当地,叫人觉得惊心动魄。
裴忱俯下身来,想要去摸一摸那冰晶雕铸一般的花瓣。
然而他听见一个声音,道:“不要碰它。”
“是主人家么?”裴忱直起身来,歉然一笑。他不知什么人能养出这样的花来,想来也是真名士才成。
明珠泪身上也像是裹挟着雾气,叫裴忱看不清她的脸,更无从探知神情。
但他就知道眼前人是谁,不知那种笃定从何而来。
“这是你种下的花?”裴忱笑了起来,在这样一个所在见到熟人自然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明珠泪的声音里却没有笑意,甚至于有一点哀婉。
“算是吧,不要碰它。”她顿了顿,自己倒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花蕊。“这花叫寒夜雪,是有毒的。”
“寒夜雪。”裴忱重复了一遍,他记性一贯很好。“我听过这种毒,据说只长在北凝渊。原来便是长这个样子,怪不得你能种出来。”
“我种不出来。”明珠泪道。“但是这花合该生在此地,不要碰它。”
裴忱叫她再三警告,笑意也带一点无奈。“我不想中毒,所以不会碰的。”
这一刻雾气忽然散尽,四周天光大亮,一切纤毫毕现。
裴忱看见明珠泪的脸。
明珠泪正望着他。
这一眼静水流深,裴忱的笑意忽而便不自觉地凝住了,而后慢慢消弭。
他莫名觉得有些悲哀,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牵扯着往前走了两步。
明珠泪却没有显得近些,反而离得更远,只是裴忱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极为郑重的样子。
“那么,你记住了,不要碰它。”
她话音刚刚落下,天上忽然纷纷扬扬有雪花倾落,雪花纷纷扬扬渐迷了人眼,裴忱却看见那雪落地便成了殷红的一片,于是明珠泪看着便是白衣染血的模样,她却像是无所觉一般转身而去,渐渐消失在飞雪之中。
裴忱赶上前去几步,他说不上自己是想做什么,或许是想叫她停下来找些什么遮了落雪,但也不全是那样,然而他奔出几步来,却看见自己身上也是一片刺目的红,不知是被这雪染成的红,还是本就如此。
他忽然被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惧所吞没,至于张开口奋力地要呼喊什么,心中有个声音正催促着他喊出这一声来,因为此刻若不把明珠泪喊住的话,便要有些他不愿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一片刺目的光。
他听见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那声音叫裴忱觉得有些耳熟,他思索起来的时候觉出几分滞涩来,似乎是已经很久不曾思考过一般,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霄霜的声音,只是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没听见霄霜这样疾言厉色地去训斥什么人。
“霄风!说了不要将窗子开得这样大,病中人受不得风!”
然而若是训霄风,便再寻常不过了,霄风似乎总有一种本事,能把旁人的怒气全调动起来,君不见便是凌云那样淡然的性子也时常被气得只能罚人抄经了事。
跟着是霄风有些委屈的声音。
“屋子里有病人你还这么大声,是不怕把人给吓着?”
霄霜的声音略小了些,似乎有些一时情急后的理亏,但她转而反唇相讥道:“若是能被吓着倒好了,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我看师父也是很忧心的。”
裴忱忍不住想笑。
他知道自己回了昆仑,昆仑山高远冷僻,此刻却很有人间烟火气,霄霜这中气十足的斥骂叫他想起了裴恂,当年裴恂就是这样来训他们兄弟两个的。
然而他的笑到了嘴边不知牵动了什么地方,刹那间只觉身上无一处不是火烧火燎的痛,到嘴边的笑声也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呻吟,连这声音也是低哑几乎微不可闻的,也不知是多久没说过话。
裴忱的动静叫霄霜听了去,外边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而后窗子被关上了,屋子里的光一下子便柔和了许多,总算叫裴忱能睁眼看一看四周。
他果然是回了昆仑,四面的陈设自然说不上熟悉,但自叫人安心。
霄霜把霄风推了一把,道:“你去告诉师父,说师弟醒了。”
她如今说师弟的时候倒是坦然,裴忱却总能从其中嗅出一点促狭的意味来。霄风不情不愿的被指使这一遭,一面说着“我才是师兄”,一面却又乖乖地动身了。
霄霜同上回见面并没什么分别,她看见裴忱醒了似乎很高兴,高兴了一阵子之后又很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身上可还有什么不妥?”
裴忱试着挪了挪身子,倒是没有预想中的无力感,骨头似乎已经都被接上了,只内腑的伤不知如今是什么样。
“外伤似乎都好了,至于内腑的伤势一时还看不出来。”他如实答了,但只说这么一句话便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的,不由得咳嗽几声。
霄远正提着水壶进来,见裴忱醒了愣怔一瞬,险些失手将手里的壶给砸了。不过或许是因为裴忱看着那壶的模样太过恳切,霄远最后还是好歹把壶拿得稳了些,走上前来给裴忱倒了一杯水。
他似乎对伺候病人很有心得,只把裴忱稍稍一扶,又十分熟稔地给裴忱后腰上塞了个软枕,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把一杯水给裴忱喂下去了。这一杯水真可谓是杯水车薪,但霄远仔细看一看裴忱之后,道:“你刚醒,还是先别喝太多的水。”
虽说那都是凡人养病的道理,但现在裴忱是个什么样还真说不准,霄远一想到裴忱回来时那凄惨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肉跳,便是修者受那么重的伤也非得休养个一年半载不可,只是裴忱好的竟然很快,凌云也说他的身子骨比旁的修者都强健些,只霄远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并不肯随便冒险。
裴忱如今没什么动弹的力气,自然是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低低笑道:“师兄倒是很会照顾病人。”
“我小时候就这么照顾我娘。”霄远不见一丝犹豫便提起自身往事来,不过也只有这么一句。
几个人一时间安静了下去,下一瞬却远远便听见了霄风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的,但细论起来,霄风虽然聒噪了些,那声音可真不算难听,倒是比他本人听上去年轻了不少,总觉得也像个孩童。
凌云一步跨进来,看不出多么急促的模样,只是裴忱细心看着,那袍子离地是比平时高些,似乎也不是全然同平时一般从容。
他心底微微一热,道:“师父,弟子叫您忧心了。”
霄风在一边笑道:“从前师父总说我不省心,没想到你一来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把自己弄了个骨断筋折。”
他说这话的时候倒是觉得很痛快,说完便暗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紧跟着便看见凌云扫过来的眼神,跟着清凌凌一声:“你的心还是不够静,照旧回去抄经。”
屋子里少了霄风,刹那间便安静了许多,凌云对旁人也从不显得和颜悦色,可他一贯都是那个模样,故而霄霜跟霄远也都不怕他,听他又叫自己二人也先回去,便都行了个礼走了。
这一回可是彻底的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子外头紧一阵慢一阵的风。
“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了。”凌云斟酌着字眼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如今洛尘寰已死,这一趟下山算得上有所收获,刑殿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提起洛尘寰,裴忱便想起正事来,忙问道:“既然洛尘寰死了,那囚魂阵——”
凌云却是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急于探查,但眼下不是时候。一来你身子尚未痊愈,二来,当时异象太甚,我们并没能带回洛尘寰的尸体来,自然也谈不上囚魂。”
他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裴忱却未察觉,只有些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不急于这一时。”凌云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因着他并不习惯去安慰旁人,也真怕裴忱如今经不起他动作,所以最后落在裴忱身上也不过微微一拂。“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最好都有些实力,你如今到了进境的关口,养了伤寻着契机破境才是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