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长剑似乎真是在燃烧,那样热烈的光芒凌空击下时,仿佛墓室里多的是一颗破晓之前急遽坠落的星辰。他不知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他每一次这样出剑,似乎都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然而蛾子燃烧起来的时候也是带着热度的。
空中淡金色的网愈发明亮起来,像是因为被挑战了权威而在愤怒。
裴忱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然而他嘴角带了一丝笑。
“我不怕,然而你是要怕的。”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疯子,疯子总是无所畏惧的,所以别人要反过来怕他。
在那金色的光芒照耀之下,黑棺的表面忽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张脸叫裴忱觉得有些熟悉,他皱眉想了一回,意识到自己方才看见过这张脸,也是在这黑色的棺木之上,只是这回没有了芍药花丛,那张素白的脸上神情也不再安然。她痛苦而愤怒的表情叫裴忱知道,自己几乎是成功了。
那张脸上带着非常矛盾的特质,魔神也是神,但裴忱依旧能很清晰地在将离这张脸上看见神性与魔性。
他转向征天,看见征天也微微皱了皱眉头。
“看来你成功了。”征天低低道。
于是裴忱便知道,这一回他看见的不再是幻觉。征天在位格上与神后是对等的,所以不会为幻象所迷惑。
“你看上去不大高兴。”裴忱低笑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现下疯得有些厉害。”
“如果不疯的话,凡人要怎样去对抗神明呢?”裴忱觉得手中的剑在发烫,但他没有松手,甚至把剑柄握得更紧了些,那种热度叫裴忱觉得自己是真切存在着的,这匪夷所思的一切太像是一个人走火入魔后会有的臆想。
“也对。”征天看着将离的幻影,神色有些怅然。“终究是来得太迟了。”
裴忱讶异地看着他。
“你居然会想去救一个神。”
“神固然是种很讨厌的存在,但他们毕竟需要人,当那位苏醒的时候,神若是还存世,便能给我们带来很多帮助。”征天的手划过空中交织的淡金色光网,他的手上像是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那些叫罗生剑无可奈何的金芒在退避,叫将离的脸更分明地露了出来。
那张素白的脸分明只是一个幻影,这幻影却是那样的真实,裴忱能看见那张脸上凸出来的青筋,还能看见那背后另一张挣扎扭曲的脸庞。
是个男子的面孔,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唯有双瞳是全然的黑,仿佛无星无月的夜。
一时间墓室里没有丝毫的声音,一切的挣扎与痛苦都是静默的,痛到极致似乎本就应该没有声音,过了几息,墓室才剧烈地摇晃起来,这一次摇晃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厉害,这回仿佛整个墓室都要在这山崩地裂的晃动中坍塌。
裴忱苦笑,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每回要毁去什么的时候,他总是要遭上一回山崩地裂,但可以想象到,镜花楼此刻一定是有些惊恐的,如果这地方真的被他搞塌了,那么他也就会成为游云宗第二个遭到镜花楼追杀的人,但愿这种事情不要发生。
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多么惊慌,也不知是信任征天,还是相信将离体内那浩瀚如海的神性力量。
裴忱从未听见过那样撕心裂肺的痛嚎。那声音能叫天地跟着一同失色,只可惜这墓室里本就没有多少颜色,裴忱并不能十分直观地感受到这一点,他只看见地上那些珠玉再无宝光散发,那一刻这墓室里再感受不到多少神性的力量,一种污秽难言的气息席卷了这间墓室。
但在下一瞬,空中金光大盛。
每一条锁链的光芒单独看来都不如何强盛,只是合在一处的时候,便如一轮炽盛的骄阳。
这里本不该有阳光。此地是墓室,是该终年不见天日的。
魔气在这光芒面前退避,裴忱所能听见的依旧是将离的声音,在这千万年的幽闭之中,本虚弱到没有了形体的戾的确不能再以本来的面貌返回这世间,他只是比游魂还不如的一缕幽影,将离是他新的容器,而将离的躯体或许还在此地,神魂却早已受了侵染,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样的惨嚎,是足以叫人七窍爆裂流血而亡的。但裴忱身周有一层血色的光幕,是征天将手抵在裴忱肩头上,帮他抵御住了这份力量,只裴忱依旧觉得有些痛苦,他紧紧地按住自己的额头,这喊叫声叫他联想起了很多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东西,比如说火海,又比如说那穿心一剑。
但他知道此刻魔神要比自己更加痛苦,自己方才那一剑引动的这墓室里的布置,将离当年便知道此地有着什么,定然早早留下了后手,这金色的光网对于魔族而言是最可怕的一种枷锁,即便是远远看见都有种被烧灼魂魄的痛楚,将离此刻身上属于魔族的那一部分必然无法忍受,戾以神性的力量去对抗此地的布置,然而这阵法认出了将离身上此刻不属于神的那一部分,所以更加剧烈的反扑回来。
此消彼长之下,便有了这样可怖的景象。
裴忱身上其实也是有些魔气在的,所以他此刻也并不好受,只觉得五内俱焚。征天自然更为不堪,他虚幻的身形显得更为虚幻了几分,像是随时有可能会从此地消失,然而他没有选择躲回裴忱身体里去。
征天傲然立在那里,甚至伸手抓住了光网。那无形的光网被他抓在手上,他的手顿时被烧灼得嗤嗤作响,分明是虚幻的灵体,裴忱却像是闻见了皮肉烧灼的味道。
他看着征天,而征天没有去看他。
征天依旧看着那面黑棺,看着黑棺上那张痛苦扭曲的脸。
“感受到这种痛苦了吗?”征天的声音很冷。“千万年来将离受到的就是这种神识被侵染的痛苦,你所察觉到的,不过是万中之一。”
他说到将离的时候,眼底有很温柔的光,那个瞬间他像是又成为了神皇。
此刻由将离所发出来的,却不过是些没有意义的喊叫。裴忱看见征天眼底有惋惜的光芒,他的手一直紧紧抓在空中的光网之上,方才还对他的手避之唯恐不及的光索此刻却纷纷缠绕而上,征天像是多了一只金色的手套,他的眉峰紧皱,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裴忱几乎觉得自己的手也燃烧了起来。
但征天始终没有松手。
光芒愈发盛大,这昭示着此地属于神的力量正愈发强大,要剿灭一切不属于神的力量,戾是如此的虚弱,至于只剩下了操纵人心的力量,然而眼下这里唯一的一颗人心不能为祂所用。
其实祂也并非在束手待毙。
裴忱眼前的幻象从未止息过,翻涌呼啸而来的是一切能引发他七情的曾经与未来,那些幻象如汹涌的浪潮将他没过,这一刻裴忱却像是一块岸边伫立的礁石,潮水来去不能叫他移动分毫。
因为戾已经足够虚弱,他营造不出完美无缺的幻象,每一个幻象背后都能隐约看见一张挣扎的脸。而且裴忱的手此刻也正燃烧起来,这是从征天身上传导而来的火焰,这样的疼痛使他无比清醒,他看着眼前猎猎的金光。
这也是一种火焰,一种能燃尽世间污秽的火焰。
他这一生,似乎总与熊熊燃烧的烈火脱不开干系。
裴忱耳边有虚幻的声音,忽而是裴行知的,是当年他总不屑于顾的谆谆教诲,忽而是裴慎的,素日里嬉笑玩闹,最后却只剩下很决绝的一声走。
又忽而是个清冷决然的女声,诉说裴氏曾经犯过的错,或许那不是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无奈,但对她来说那的确是一种错误,裴忱依旧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把那柄剑偏移了两分,他其实欠世上许多人东西,唯独不太明白,自己是不是曾经欠过一个女子一条命。
那已经不是戾引动的幻象。
那是他身为一个人,必然会有的七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声音渐渐都微弱下去,金光依旧闪亮得能把人眼睛灼瞎,裴忱手中也依旧有燃烧的剑光,但是剩下的一切都消失了,不再有嘶吼声,也不再有那些愈发拙劣的幻象。
他的手忽然被人攥住了。
裴忱愕然地抬起眼,看见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征天。在他的印象里征天从未那么狼狈过,征天毕竟是个幻象,无论是天崩地裂还是别的什么时候,一个幻影都是不会被现实所伤的,所以那身红衣永远在各种境地下完好无损,可这次却不大一样。
这次裴忱看见那一身如火的红衣变得破破烂烂,内里露出来的不是肌肤,而是虚无的空洞。
这次征天的确是伤得很重。
见裴忱这样上下打量着自己,征天有那么一瞬像是要发怒。但事态紧急不由得他发作,最后他只是立起了眉毛怒斥道:“还不快跑?想跟着那厮一同葬送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