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看裴忱时,神情微微有些复杂。她是见过眼前人最落魄狼狈的时候的,今日见他却纯乎是有些意气风发了,她又想起裴忱当说不知何为正何为邪却依旧坚持着正邪之辩的模样,几年的光景于修者而言不过是一弹指的工夫,裴忱身上却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朱雀上前了几步。
她轻笑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冲口而出有些尖刻的问话,或许的确是因为不解,又或许是在替少司命鸣不平。她的声音并不大,且周围人便是听了也不知他们是在说些什么,故而场景不会变得太过难堪。
“当年我问过你,你的答案我还记着。可是如今周围都是千山中人,看来报仇于你还是十分重要的。”
裴忱起初像是没听见朱雀的话。
朱雀走出来这几步,他便看见了少司命。
其实少司命扔在人堆里的时候不大容易叫人一眼望见,她总是安静如一抹幽影,木然地站在那里,只等她真说出什么来的时候,才会有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不可小觑的所在。她头一日就冲上去要找灵月阁的人要说法,到朱雀好容易将她劝回来的时候,对面那修为低些的都叫她气势压迫得快要出了丑。
然而裴忱每与少司命见上一面时都忍不住叫她吸引了目光去,他也不知这究竟是为何,只知道少司命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只不过说出来的话振聋发聩了些。他还记得上回少司命所说那句:“这是你儿子?可惜年龄不对。”
少司命也看见了裴忱,她听见朱雀的问题,却并不能明晰其中的机锋,只隐约觉得是与自己也有些关系的,否则朱雀不会这样义愤填膺。
于是她轻轻一转头,示意裴忱去听朱雀问话。
裴忱这才意识到朱雀说了些什么。他不由得苦笑起来,朱雀的问话倒是犀利,可如今他也禁不住要问自己了,这世上究竟何为正何为邪。大光明宫里出心月狐那样的人,可也有镜君这样的人,游云山上有游渡远与临江别,却还是出了一个碧霄,就连昆仑山,外人以为最纯净不过的昆仑山,还要有凌御这样的小人在。
似乎以门派论定正邪,实在是太武断了些。
“或许,是我错了。”
裴忱从不惮于认错,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不是圣人,总不能事事算尽洞彻明晰。多少年来天地间也不见得有一个那样的人,就连神明也尚还有隐私算计,如何能叫人有一颗不偏不倚的心呢?
朱雀叫他突如其来的坦诚反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他忽然听见苍枫晚低低冷笑的声音。
苍枫晚站在灵月阁的人之间,灵月阁身上也是一水的白色,看上去裴忱反倒是更像是他们的人,然而剑拔弩张的气氛是绝不会有所改善的,裴忱很清楚灵月阁做了什么,且那命令大抵正是出自苍枫晚,或是苍枫晚身后那人之手。
“你们裴氏,居然也有错的时候?”苍枫晚讥诮道。“是了,你肯同我兄弟在一处做事,想来也是个分不清是非的。”
阿尔曼眼睛一眯,身上起了些冷厉的气势。他没想到自己不同苍枫晚为难,苍枫晚反倒先开了腔——笑话,一个叛徒,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论大光明宫的功过?
裴忱却上前两步,遥遥挡在了阿尔曼的身前,他将这一对兄弟隔开,自然能感觉得到身后阿尔曼犹如实质的愤怒,看来苍枫晚这句话的确是将阿尔曼激怒了。他看得出这里的平衡在他到来之前便已经摇摇欲坠,可惜的是,他不是那个能维持住平衡的人。
他反而是那个将矛盾激起的人。
因为他身上也有仇恨,不止与洛尘寰有,更与灵月阁有,这叫他无可避免地要偏袒向某一方,故而这一场争斗是一定会出现的,好一点不过是口舌之争,坏一点便要先打上一架。
裴忱却发现自己并不惧怕。
所谓三派联盟,其实并不能带来什么安全感。人总是这样的,声势浩大时若是一家之言便也罢了,最怕各怀心思又不相上下的人聚集在一起,所谓乌合之众也不过如此。况且洛尘寰当年能挑拨饮冰族自相残杀至于灭族,他蛊惑人心的能力可见一斑。
带这样一只队伍去杀洛尘寰,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或许洛尘寰的确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最后究竟鹿死谁手却还很难界定。
既如此,倒不如先将那些隐患全爆发出来。
苍枫晚冷冷看着裴忱。
裴忱在他眼中依旧是弱小如蝼蚁一般的存在,他不知道裴忱为什么会有胆量拦在他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珠泪一定要把此人找来,说此人能引出洛尘寰。所以在他看来,裴忱的死活并没什么所谓,如果两下真的起了冲突,他不介意把裴忱解决掉。
裴忱淡淡笑道:“我起初不是冲着是非同左使共事的,那时候,我以为左使不过是敌人的敌人。要知道,敌人的敌人有时候并不能被称为朋友,只事情有轻重缓急罢了。”
“你在记恨裴氏长女的事情。”苍枫晚冷笑。“说什么为天下苍生杀洛尘寰,不过还是小肚鸡肠罢了。”
裴忱丝毫不为所动。
“凭什么要救天下,便不能有些私怨?若是自己想救的人都救不成,救天下岂不是个笑话?”他目光一闪,也以同样讥诮的语气回敬苍枫晚。“你们灵月阁说血祭是为万民,那么为万民杀一人,便是很光荣的事情么?况且还是万里之遥的无辜之人。再者说,你二人原本也不是他月神子民,也不知是不是这改换过门庭的信徒更不得人心,才需靠人命维系自家和平。”
苍枫晚听他说起自己改换门庭之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灵月阁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那些旧事,他与雪无尘费尽心思,把止水和这灵月阁的过往都尘封了起来。如今止水日日入梦来,难道那些旧事也要跟着一并出现在众人眼前了吗?
他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人的野心总是会逐渐膨胀起来的。起初他和雪无尘互相搀扶着逃出大光明宫的时候,本以为两个人所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他们从北地逃到了南地,因为灵月阁不惧怕大光明宫的凶名而留了下来。止水觉得雪无尘长得好看,起初不过一时兴起拿他们当玩物,可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便会想要更多。
苍枫晚天生好根骨,不然也不能从大光明宫的杀戮场中脱颖而出成了五神使之一,他被祀月神使收去做徒弟,然而灵月阁里最高贵的是教主与祀月神使,他们的弟子不过看着身份贵重些,内里却如云泥之别。
因为许多秘法,是不成为神使便不能传承的,偏偏其中有一项便能救雪无尘,雪无尘的喜怒无常乃是一种病,然而治病的法子却叫人当成了栓狗的绳索套在他二人颈间,他们不甘心,故而一定要反。
反是成功了,这位子坐的却并不安稳,起初总担心下头知道底细的人不够恭敬,又不敢一时全数撤换了叫灵月阁陷入青黄不接之危机,因为雪山上那个庞然大物的阴影还在他们头上,他们出自大光明宫,知道大光明宫追索叛徒是可以到天涯海角的,如果灵月阁露出些颓势来,刺杀便会如影随形。
后来,终于再无人知道那些秘辛,或是知道也不敢提起了。
裴忱却用一句话将这一切都暴露在了天光之下。
“我劝你不要杀我,杀了我,你们便得绞尽脑汁攻打九幽山门。”裴忱冷然道。他很少做如此狂傲的神情,眼下却不得不狂些,叫人以为他胜券在握,叫旁人不敢与他争先。
苍枫晚冷笑一声。“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当年裴氏灭门,是洛尘寰想要的结果,我活下来,是因为他想要用我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关乎他的道心,只要他知道我的下落,就一定要来抓我。如今九幽内部听说已成掎角之势,他不敢轻易派人来,便只有亲自出手速战速决,否则派了人出来便会打破平衡,更叫外人轻易来犯。”裴忱不疾不徐道。他不知自己也有心平气和地来揭自己疮疤一天,更不知改有什么感慨,这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情,那便是付出什么代价都无所谓了。
当他出山的时候,便有了豁出性命的觉悟,又怎么会怕揭露自己一点过往?
苍枫晚本还带着一点不屑的笑意,那笑意却也渐渐收敛。
裴忱若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各怀心思的联盟,便的确需要他。
阿尔曼冷笑道:“我们大光明宫行堂皇事,说了联盟便不会搞这些小动作,也不知是哪一家心思不正,非逼着人自揭短处!”
苍枫晚要出言反击,却叫裴忱截住了。
“洛尘寰对这联盟最可怕之处,不过是操纵人心。若他正面与我们为敌,便也不足为惧,所以便是有前尘宿怨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我活着。”
“我活着便能去问洛尘寰,我就站在此地,他敢不敢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