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乍听见征天的声音,只觉又惊又喜,只一旁还有镜君和阿尔曼两个看着,他也不好喜形于色,只心底一叠声问了起来。
“你这便醒了?是这地方果然对你有用?上回惊动了你,有没有什么大碍?”
征天的性子向来乖僻,是只有他与人唇枪舌剑冷嘲热讽的份儿,他不曾好声好气关心过旁人,也受不得这样的关怀,听了裴忱这连珠炮似的一串问,一时间不由沉默下去,半晌才答:“看来你过得不大好,所以这样想我。”
他这一开口,照旧没什么好话,裴忱也不以为忤,只心里暗笑,知道征天这是不大自在。
“我本就无碍,不过是耗了些精气神,要休养一阵子,却不想你这样快便寻到了大煞之地,并且要来送死。”
“身边有那两位在,我此前也卜算过,此行虽然凶险,但不至于丧命,你眼下业已醒了,便更不必多虑。”裴忱笃定道,镜君再强,终究也只是个外人,真到生死关头,还需依靠己身,所以这一路镜君虽信心百倍,他还是寻着空子起卦好叫自己安心,得来的结果也不算坏,这才看似不曾设防地一路走到这里来。
征天嗤笑道:“聪明倒是聪明,只可惜还这样弱。”
裴忱有心反驳,然而自己身边太多惊才绝艳人物,反驳的话要出口也只显得苍白,征天又是个眼高于顶的,说出来还指不定叫他怎样抢白,便也没替自己辩解什么,转而问了他一直以来便有些好奇的问题。
“这饮冰族究竟什么来历,竟比我想象之中还要特异许多,至于能跳脱轮回,简直与神明无异。”
征天的声音听着有些诧异。
“小子,我睡着这些时日,你竟从何处知道这许多内情?”
裴忱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镜君给抖落出来,只他犹疑这一瞬,便已经给了征天答案。毕竟征天从许多年前便已经时常暗中关注这小子,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裴忱的人之一了。
“原来是她。我竟没看出她是饮冰族的人,这倒是有趣。”
征天顿了顿,又一连说了三个有趣,话里话外倒像是对此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这便更激起了裴忱的好奇心,忙要他说个分明。
“我说有趣,是因为此人看似走上了一条迥异的道路,最后却恰恰是回到了原路上。”
“什么意思?”裴忱隐约猜到一点端倪,但那毕竟都是远古之事,便是猜到一二也不敢胡乱置喙,只得向征天求证。
“当年神魔一场大战,寒英麾下的战神坠入凡间,神魂毁去散落,成就饮冰一族。”征天说到这一折时,语气似有感慨。“寒英这神皇当得为人多有被人诟病之处,可他麾下这位天女焰,倒是个奇女子。天女焰本是天地间第一道火焰所化的精灵,本无所谓神魔的存在,后为神皇所驱策征战,可惜最后也是被利用了个干净。”
“既然是火焰化生,又怎会成就饮冰一族?”裴忱奇道。
“物极必反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天女焰的神魂是被魔将亲手打碎,本无转生之机,然而此时却有人生出怜悯之心,给了她一线生机。看你这样子,是去过饮冰族的驻地了罢?”
提到饮冰族的驻地,裴忱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怜悯之意,他想起那里一地的凄惨,本欲向征天描述一番,话到了嘴边又觉难以启齿,最后只简练答道:“是,只那里已经全数被毁。”
“果然,被寒英影响了的天道就是这般小气。”征天冷笑道。“他怎会容许诸神寂灭之后,有神先于他复生呢?那转生灵池就是积聚天女焰神魂的地方,只进境极为缓慢,本若无人插手,没准再过个万载,灵池中的那些魂魄便会重新积聚为神魂,眼下却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那些魂魄是去是留,若是依旧在灵池附近逡巡,没准会入魔也说不定,这却是寒英亲自递给敌手的一把利刃了。”
裴忱心下凛然,道:“那些魂魄的确不曾散去。”
征天语气却依旧淡淡。“倒也没什么关系,神魔本没什么分别,天女焰那样的性子,是宁可自己手刃寒英,也不会投向昔日敌人的。”
两人正在裴忱心中絮絮低语这些不为人知的远古秘辛,冷不防镜君停下了脚步。
“到了。”她低低道,语气也有几分凝重,这里毕竟是饮冰族历代以来口口相传的禁地。饮冰族中从没有罪人这一说,她们本都是淡薄性子,无所谓旁人做些什么,要离去的便自离去,也真从未有过要戕害同族的,因在这族内从没什么求而不得之事。
但那些硬要闯一闯禁地的,却是从没有人再出来过。
故而虽然这其中有雪莲的传说,饮冰族人之中有起这等心思的也是少之又少,轮回对她们固然不甚可怕,可自讨没趣却无甚必要。镜君若不是几乎被逼上绝路,又听闻灭族这样的惨案,也断不会走到这里来。
“触龙之怀,原来这里是这般模样。”镜君抬眼看天幕上流转的光芒,眼里也是一般的流光溢彩。
她离开这片雪原很久,圣山上其实也有很好的凝渊之光,但总不如北凝渊壮丽。
那些光幕总固执地指向这里,叫人不好奇也难。
到了这里,凝渊之光便是另一番模样,像是锦绣的布匹柔滑地铺陈垂落,又像是溪水中常见那些色泽艳丽的水母,漫无边际游动着,不再试图为人指明一个方向。
眼前是一片石峡,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侧石壁犬牙参互,总给人十分阴森之感。
“阿尔曼。”镜君忽然唤道。
阿尔曼忙屈膝弯腰,叫自己能与镜君平视。
“大人。”
“此地凶险,我那些族人恃强而来此的,总比你强些。她们都不曾出来,你便不要进去了。”镜君淡淡道。她知道阿尔曼是不会答允此事的,但她也不容许这个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阿尔曼果然急道:“大人!您又添新伤,万万不可孤身犯险!”
“这是命令。”镜君决然道。
阿尔曼咬着牙,忽然将腰间的刀抽出横在自己颈上。镜君似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举动,一时间竟没有说话,好半晌才沉沉道:“阿尔曼,自戕是大罪。”
“我更不能容许自己看着您孤身犯险,既然您担心我身死其中而不肯带我前去,那么我便只能承诺,若您不肯让我进入此地,我便自裁当场,去受明尊最严厉的惩罚!”
阿尔曼从未在镜君面前如此声色俱厉的说话,他知道那是极大的不恭敬,但依旧咬着牙看眼前女童。
明尊是他的神明,而眼前这只手将他带出风雪的人,更是他的神明。
镜君叹息。
“阿尔曼,你应该知道,我早猜到你不会离我而去,但依旧在此地才肯说出这话来。难道你不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吗?”
阿尔曼一怔,颈侧的刀锋垂落一分,恰恰叫镜君抽去。两人都知道,缴了阿尔曼的刀对此情此景并无用处,阿尔曼是个修者,想要自裁多得是法子,但镜君还是忍不住把他刀缴了去。
“我要你在此地,是为若有三长两短,好为我招魂。”镜君的笑这一瞬有些凄然,这是绝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一种表情,几乎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然而也正是如此,阿尔曼痴痴望着镜君,竟没有反驳。
“我不愿同我族人一样,成为雪原上逡巡不去的冤魂,我也不愿接受明尊的引渡,进入光明世界去,我若死了,便一定要回来,回来向背弃明尊者复仇。而你,阿尔曼,你不能死,若我没有出来,你应当送我魂魄去转生,而后想办法为我复仇。”镜君的软弱只流露了一瞬间,很快她的语气又冷定下去。“你应该知道,若是有什么情景是我对付不了的,你对上也不过是送死。”
她这话说得太冷醒,阿尔曼的一腔热血也渐渐平息几分,他意识到镜君每一句话都十分合情合理,她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一定做不到,所以进去一个人便够了,他应该留在此地,若是真得了一个他所不愿见的结果,也不能让窃取明尊权柄的小人得逞。
“裴忱。”阿尔曼的汉话说得不如镜君流利,叫裴忱的名字便几分别扭。
裴忱苦笑。“我只能说我绝不拖你家大人的后腿,若是身陷险地,也一定不要她相救。”
阿尔曼哼了一声。“难道你还指望我把大人托付于你?我本来要说的便是这个。”话语间竟流露出几分算你小子识趣的意思,裴忱听得一阵苦笑,心想幸而自己方才不曾说什么我定会尽心竭力替你护你家大人之类的空口大话,不然此刻定要被阿尔曼笑话一番。
“你真要进去?”镜君转眼看着裴忱。“你已经知道其中凶险了。”
“是,我要进去。”裴忱坚定道,此时征天已然苏醒,无疑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听他说得这样笃定,镜君便也不再说什么,踏入了眼前这看着阴森的石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