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走上去,心中自然惴惴不安,生怕下一刻也就地变为白骨。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哪里还不明白,征天所说是千真万确,此地这些白骨根本不是什么年深月久腐化而成,而是眼前这朵看似无害的花儿弄出来的。
镜君若有余力,本也不会叫他上前去,倒不是对裴忱的安危有多么关心,只这雪莲传闻中是能治愈她魂魄伤损,自然不可轻忽。只可惜现下她只觉有什么东西要生生从眉心中钻出来将她头颅劈为两半一般,剧痛之下她动也不能动上一动,甚至一片昏沉之中,连裴忱做了些什么都无所觉。
裴忱走出几步,那花倒是没什么反应,只他能看出半空中红色的烟雾漂浮得愈发之急,也不知是警告还是旁的什么。左右没旁的异动,裴忱索性睁眼,好歹火光之下他还能看着点路,不会担心什么时候便一头栽进堆积如山的白骨中去。
再往前些,他终于看出,那花是在什么上扎着的根。
裴忱少年贪玩,曾偷溜去六扇门,但运气不好,正撞上仵作验尸,他闯进去见到的便是那尸体胸腹大开横在台上,里头心肝脾肺一应俱全,将他吓得魂不附体,回去险些做起噩梦来。
因而他此时此地能认出来,此花根系盘踞在一颗心脏之上,心脏颜色有些古怪,不是鲜红颜色,然而形状却是不会错的,实实在在便是一颗人心。
裴忱盯着那颗苍白的心脏,那心脏大概已经在此地很久,至于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那是一颗已经死去的心脏,不复活人胸腔中的蓬勃跳动,只很平静地躺在那里。
他将火折子举高了些,看见那颗心脏边缘处折射出冰晶一样的反光来。
“这是谁的心脏?”裴忱问征天道。
他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个答案,只等着征天确认。果不其然,征天低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此地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催生出这么一株妖花来?”
听征天称此花为妖花,裴忱却并不意外,这东西看上去妖异的很,莫说生死人肉白骨,单不把他就地变为白骨便已经万幸。
“果真是魔将的心,难怪白骨堆积如山,这心脏却还能维持原型。”裴忱叹息道:“看来我们是白跑了一趟,这花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现在反过来要担心我们会对它起什么作用了。”
征天却不赞同道:“倒也未必,这花起初得了山河雪心头血的滋养,后来又吸纳了些天女焰的残魂,若非被这许多魔物污染,倒也的确算是一株宝物。要我看,它本也不至于如此暴戾,只是魔族戾气太盛,生生将之也沾染成了魔物。”
这时镜君忽而在裴忱身后发出一声低呼。
一路上镜君其实都在忍受痛楚,然而痛到极处也不曾痛呼出声,裴忱知道以她这身份,不坚忍些反倒奇怪,故而此刻听见这一声,便知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他回头看时,镜君正捏着自己的眉心,此时却不是幻觉,她眉心那一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鼓动着,像是一颗生错了地方的心脏,又像是只狂躁的小兽要挣脱出来,这一幕景象十分可怖,裴忱上前去扶住镜君,正紧张思索对策,眼前却是红光一闪。
征天久违现身出来,他身影依旧稀薄,只出来的一瞬间便将四面的阴风惊散了不少,征天一指点在镜君眉心,他的指头本不过也是幻影,镜君未曾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落下,然而力量却是实打实的,她眉心处顿时裂开一线,也不知这血肉单薄之处如何有那许多鲜血,细细一线被逼出来,竟喷出丈许远。
裴忱觉得四面有些变化,若有所悟闭上眼睛,果然看见盘旋半空那一线红色的雾气像是得了什么感召一样向镜君涌来,镜君自然无力躲闪,裴忱本想带着镜君闪开,却叫征天挥手拦下。
那缕红色的雾气飞快钻进了镜君体内,镜君紧皱的眉头却是在此刻松开了,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怔怔道:“召唤声消失了。”
打从进峡谷起,裴忱就留心去听四面动静,然而除了风声便是一片死寂,断不可能有什么被他遗漏的召唤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那声音大概只有镜君能听见,与她身上的饮冰族血脉,与天女焰都是脱不开干系的。
征天就站在镜君面前,镜君的目光却穿透了征天,投向更远的地方。
她的眼神落在那朵花上,带着一点狂热,再撕掳不开。
裴忱意识到这花对镜君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怕镜君忽然便扯开他的手冲上前去,连忙道:“此地像是有古怪,还是要先探探明白。”
镜君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垂下眼去。
“我明白。”她嘴角微微一抬。“这许多族人陨落此处,我当然不会轻举妄动。”
平心而论,在这堆积如山的白骨之中,那些缠着璎珞与铃饰的玉色骨殖并不是很多,极目望去也不过十余具,只饮冰族本就是个小国寡民的存在,本身实力又足够强横,洛尘寰当年若挑起的不是内斗而是引来外祸,只怕结局如何还未可知,两下相加,便已足够叫镜君重视起来。
裴忱望着镜君眉心那一线伤口。征天的指头还未挪开,但他指尖透明,叫裴忱能很轻易看见其下的情形,血是已经止住了,那红色的雾气也已经消失殆尽,那里只有微微的红,像是一只竖直的眼正在向外窥探。
征天半晌才挪开手,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总归镜君从始至终都不曾流露出异色,也未曾察觉到征天的存在,她的手指停在自己太阳穴附近,素日里不觉得安静有什么,然而经历过那古怪的召唤之声后,她忽然觉得这份安静十分难能可贵。
“你先前听见的是什么声音?”裴忱问道。
这自然是征天授意他问的。
镜君眉目间流露出极为困惑的神色,她回想半晌,才道:“我听见那声音,只觉得是一团火在烧,烧得太疼,真要去想那声音说了什么,是全然想不起来了。”
“原来那是个有缺憾的轮回。”征天若有所思道。“天女焰的一丝本源留在了这里,天地间散落的那些便是不完整的。此地又是山河雪陨落之处,二者纠葛生出这样古怪的地方来,却对饮冰族人也很有吸引力,故而这些比常人更目下无尘的家伙才会接二连三来送死。”
裴忱皱起了眉头,总以凡人之躯去思索神魔之事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也不知是命中注定有这样一番纠缠还是怎地,总归走到哪里就要在哪里挖出些前尘旧事,他很担心地四下张望一番,心想等会这峡谷若是也炸开,他便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你听见的应该是天女焰的声音,方才我灵识探知到的那红色雾气,应该便是此处天女焰的一缕本源。”裴忱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若是如征天所说,这朵花先后吸收了不少饮冰族人的魂魄,也就是已然吸收了天女焰不少神魂之力,可这缕雾气也一样源自于天女焰的神魂,为何独独这么一缕能四下里游荡而未被吸收?
征天听见他疑问,嗤笑道:“你不知道却也不奇怪,这是天女焰最本源的力量,不是被天道轮回不知剥夺了多少力量的那些神魂碎片可以比拟。这花虽然灵智未开,却也依旧有些本能,知道若吸了这一缕本源,那它便也不再是它,而是天女焰的一个分身。”
裴忱闻言心下一紧,连忙望向镜君。若真如征天所说,这花蕴含了如此强横的能量都不能对抗这一缕本源,那只有一丝神魂的镜君被这雾气入体,是不是紧跟着便会变为天女焰?按说那是个神明,他本不用如此恐惧,可是神明看修者也不过看蝼蚁,若真有了这等变化,还不知他会是什么下场。
没准天女焰便觉得这么一个凡人在她殒身之地搅风搅雨十分碍眼,随手一把火便将他化为乌有。
裴忱的担心自然也传达给了征天,征天依旧是一副讥诮神色,懒洋洋道:“这花体内有与天女焰的力量相克之处,自然会激起天女焰的反扑,而这丫头体内却没有,且她修炼了大光明宫的功法,也刚好能承受这未曾反转过的火焰力量,此事于她大有裨益,修炼一番之后,要强行抹去花中煞气修复己身也非不可能。”
没想到镜君在此地竟得了这样大的机缘,裴忱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艳羡一番,只还没等他想通此事,便听见征天沉沉道:“你也是一样的。”
裴忱不由得一怔。
他不是饮冰族人,与天女焰毫无关系。在这地方征天能得了煞气修复己身,镜君则是得了先人庇佑,他总不能冲上去把山河雪那颗陈年心脏揣进兜里当做战利品罢?那能有什么用,对敌之时掷出去唬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