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路通天竟再也没看方小七一眼,转而从窗户复又出去了。那窗子若是有知想必会很是无奈,它生来就不是要做门的,可总有人想从此地进进出出。
方小七和裴忱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
“小师叔究竟是来抓我的,还是来找你的?”
“想必是前者,毕竟我在此地的事情并无人知道。”裴忱苦笑道。“可能是老毛病发作了吧。”
路通天的一样毛病,就是遇见强者非要比试一番不可。裴忱在这一点上,其实已经叫他破过一回例了,当初裴忱可不是什么强者,不过开了几处窍穴便能与路通天交手,想必也是因此,现下路通天对他的兴趣更大些。
方小七先是觉得今晚能睡个好觉不必担心遭人惦记而松了口气,但紧跟着似乎又有点不虞的神色。裴忱还以为她是怎么着了,正担心间忽然听她说道:“我如今也是炼神境的了,怎地不来寻我赌斗。”
裴忱不由得失笑。
这一刻他倒是觉得,方小七还是先前那个方小七。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可到关键时候还是有些小孩子脾气。她当年修炼那功法的时候似乎就把这注定了,注定她这一辈子都心思纯稚,是以想不通阴谋算计,更想不通为何有人甘于与如此算计纠缠在一起。
这么看的话,似乎是不该把方小七送到顾忘川身边去的。
顾忘川这一生活得太累,勾心斗角已成了常态,他注定不能摆脱那些事情,也注定身边人得跟他一同面对。朝堂上朝堂外,他估计是北燕开国以来实力最强的帝王,可也正因此担负的东西要比他那些先辈们都重。
“师姐要是愿意的话,明日可以代我去,小师叔不会说什么的。”
方小七皱了皱鼻子,道:“我可不乐意打打杀杀的,你们两个人闲极无聊愿意比斗,那是你们的事情。”
第二日见面的时候裴忱本想问一问路通天为什么会弃刀用剑,然而路通天见了他却先把身上的剑解了扔在一旁,从腰后又把自己的双刀拿在手里。裴忱看着愣怔一瞬,才想起来问道:“小师叔之前为何要拿着剑?”
路通天微微抿唇,倒也没有再去纠正裴忱的称呼。
“拿在手里好看,另外我也不想叫人知道我用两把兵器。说得人太多,总让人觉得烦闷。”
裴忱想起他从前与自己说过的所谓若是怕两把兵器便不能修得圆融如意还不如不修,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唏嘘。
“还未来得及问小师叔,是怎样独辟蹊径。”
裴忱现在已经知道这所谓道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古本是没有这样的东西的,可自人皇出世结束了隐夜纪之后便有了。他现下也已经明白,人皇当年只能说是趁势而起,真正的契机还是神魔相斗,这样看来人族倒是渔翁得利。
叫在他们眼中那样渺小的种族得了利去,神皇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度性子,自然给人族留下一条隐患,所谓道心或说本心如是而已,不过平白加在人身上的一道枷锁,路通天看着是想另辟蹊径,其实却是要去除这一重枷锁,这才是真正的与天为敌。
只是他不像裴忱似的知道这许多内情,反而更轻松些,所谓不知者无畏。
路通天皱了皱眉头,道:“我也不知道。”
裴忱愣了一下。
他看得出路通天不是在说谎,他们两个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志同道合一般,路通天也没必要在此事上对他说谎。
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又怎么能是不知道呢?
“我不肯像旁人一样去寻道心,下山游历了一阵子,甚至还去了一回灵台寺,因为他们的路与我们不同,结果去了才晓得他们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依旧要见本心,也不知道是怎么以讹传讹,传出来他们路子与我们全然不一样的。”路通天气恨道。“我气盛,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有一日睡梦见听见个人问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说没什么想要的,就是想多走一条路出来,也没那么伟大,不是为旁人,就是为自己。”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十分迷茫的表情。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破境了,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也是一路坦途,没见什么难为的地方。”
裴忱苦笑起来,看来要从路通天身上寻求答案是不大现实了,于是他只好把剑一拔,道:“既然如此,便请小师叔赐教。”
路通天掣刀在手,忽而感慨道:“我不让你叫小师叔,其实是想听你喊一声路兄的。”
裴忱摇头道:“那可不成,师姐回头定与我过不去,况且我不是因你才喊小师叔。我师父这辈子都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可没说过把我逐出山门,云星宇不过黄口小儿,他说的话到我这里都不算数。”
他对云星宇这样不客气,路通天听了却没什么怒色。
“你就不担心我回去告诉他?”
“他不问你就不会说,他也不知道你会遇见我。况且我对他是个什么态度,他也早就该知道了。”裴忱一想到自己曾经陷在云星宇的局里就深以为耻,可细细想来又不能全算是云星宇的错,他想要的也算是自家基业,云暖阳曾经替他替天下解过一回危困之局又同征天熟识,裴忱自觉怎么也该对云星宇宽容些。
两人终于把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路通天冲过来的时候架势同先前有了些不同,不全是游云宗的路子,看来这些年他下山游历的确学了不少的东西。裴忱与之相比却有些相形见绌了,在昆仑山上他是得了泼天的好处,但尚未学得一招一式,总不能此刻来与路通天诵经。
好在到了炼神境里,举手投足都能算作招式。无涯又与众不同些,动起手来气势非凡,让路通天也吃了一惊。
但交手之后,路通天却渐渐皱起眉头来。
不过两招的工夫,路通天便寻了个空子朝后退了几步,道:“如今我打不过你,但这没什么意思。”
裴忱看他神情有些郁郁,停手道:“我这些年的确疏于修行——”
“你这一身修为,是闭关闭出来的。”路通天打断了他。“我知道这世上胜者为王,我也知道修者和武者是不一样的,我们身上有修为的时候,看凡人舞刀弄枪只觉得很可笑,可是我觉得那比以势压人要有意思得多。我同人比斗,不是为了看一个人能不能打过我,是想找些有意思的东西。”
一阵沉默。
裴忱并不觉得难为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路通天这也是承认了他的实力,他们两个人都是炼神境,路通天两招之下便知道不是敌手,这当然是值得骄傲的。
但他依旧觉得有点歉疚。裴氏从前也有愿意四下行走找人比斗的,他们精于卜算之术常年与书籍为伍,招式便多而杂,以博闻强识闻达天下。
裴忱在藏书楼里读了很多书,然而还不够多。他也学了许多东西,但依旧是不够多。如今他与游云山上的他相比不过是强了些,但用出来的东西是一样的,路通天不是来分胜负的,因此会觉得有些无趣,而裴忱也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只是没那么多的时间了。”裴忱忽而道。
这话是一时冲动冲口而出的,他本身并没想跟路通天说这些。
因为本也不必解释什么,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要是一招鲜能吃遍天下,为什么还要去学许多招式?就那么一招但无人可以破解,照样是天下无敌。
路通天反而是个异类。
但看着路通天无奈而带一点愤慨的神色,裴忱还是有了一种冲动。
“时间?”路通天笑了一下。“你很年轻,有很多时间。”
“我得变得更强些。”裴忱低声道。“小师叔,我和你不一样,我身上有很多担子——”
他自然不能去和路通天说什么天下要乱魔主将归,这事情虽然终究有一天是瞒不住的,过早地暴露出来却只能引起恐慌,但他终究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点托词。
“我现在是炼神境,但南晋也有炼神境,九幽还是有炼神境。洛尘寰死了,我的仇人却依旧在这世上,我怕没等我去复仇他们就已经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我得尽快变得更强些。”
“你以南晋为敌。”路通天似乎有些动容。“你想问鼎天下么?”
这把裴忱给问住了。
他当然不想,但南晋皇室的人都叫他觉得很可恶,他不想叫那一半的天下再在林氏手中。
路通天看着裴忱的神情,却没再追问下去。他点头道:“我会与宗主说,我不是对手。”
裴忱还沉浸在路通天那一问所带来的思索之中,闻言低低道:“多谢小师叔。”
路通天走了,而裴忱还站在原地。
忽然身后有个声音问裴忱道:“你是不是想造个一统天下的帝王出来?”
裴忱猛地回头,竟是方小七已经来了,她不知站在那里多久,那一刻裴忱只觉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