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她依旧仰面望着天幕,此时天穹上各色的光刺得人简直睁不开眼睛,然而她仍一瞬不瞬地看着,也分不清此刻的泪是为什么而落。
她在看自己的师父去赴死,赴死之人当然是坦坦荡荡的,可她却不能跟着如此坦荡。
少司命忽然反过来将她的腕子握住了。
“圣主叮嘱过我,一定要带大人走。”她语气倒是平静,只是看着白夜的背影,眼角也隐约有些晶莹。
云中君知道此时去劝少司命是没用的,她只感觉到少司命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在害怕吗?”云中君低低问道。
“我只是不太明白。”少司命微微摇头。“为何圣主会甘愿为此而死。”
她是这样说着,却还是拉了云中君便要走,有时候云中君也很羡慕少司命这般简单的心思,纵然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情却也都能放下,这对他们这些所谓常人来说恰恰是最难的。
阿尔曼当然不指望靠着这去向裴忱讨一个人情,他只飞身过来把云中君另一边臂膊也抓住了,这举动放在平时来看太唐突,只眼下情势危急,云中君也听见方才裴忱所言,故而知道阿尔曼是想做什么。
她转而神色如常道:“原来光明左使同舍弟感情很好。”
“谈不上,但大光明宫的确欠他一个人情。”阿尔曼淡淡道。此刻天上泛着紫光的雨丝已经悄然扩大了范围,也不知其中蕴含了什么力量,竟是对天地间一切生灵都有腐蚀之效,眼见着四面草木萎黄,云中君只犹豫一瞬,便道:“还是将她也一并带走罢。”
不知为什么,云中君虽见明珠泪时便只是看见一具尸体,却依旧心下觉得几分古怪,此时不想将她丢在此地,也未必是因为天上这场雨。
她当然相信自己的预感,而且通常来讲,从这样的地方带走一个死人总要比带走一个活人要容易些。
阿尔曼也不过犹豫一瞬,便想起眼前人同镜君之间的渊源。只是还不等他上前去,便见霄岸不知又从何处出现。
霄岸俯身把明珠泪抱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的手也有些抖,天上的雨还在下着,他身上也有一层浅淡的光芒,只显然不足以将这场雨之中蕴含的力量全数抵消,周身渐渐也沁出一片血色。
“尽快离开这里。”霄岸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不是人力所能对抗的。”
裴忱却还站在山巅。
人力不能对抗眼前这场浩劫,他却不全靠着人力。
“征天,我要是真煞气入脑,你也可以杀了我。”裴忱在这时候竟还笑得出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只觉得笑一笑总比哭要强得多。
白夜却没给他这个做英雄的机会。
他又上前两步去,竟是结结实实将洛尘寰抱住了。
一时间裴忱几乎能在这场雨中闻见焦糊的味道,也不知冥典的天道是怎么做到能修阴阳两面,又叫这两面水火不容的。洛尘寰面色终于有些惊惧,他身周的光幕也跟着摇摇欲坠,裴忱想也不想地一剑掷出去。
这一回裴忱的准头很好。
只是白夜并没来得及闪开,故而跟着一起被钉在了绝壁上,这倒叫裴忱觉得有些难办,首要的一条便是不能冲上去把剑再拧转一圈。
白夜却笑了起来,他咳出一口血,却因着叫洛尘寰挡了大半的落雨去,面色倒比方才好看了些。
他像是极为欣慰的样子。
“你做得很好——不愧是裴家人。”白夜看着裴忱的目光有些怅然。“你头一次拜师的时候,是拜了游云宗的玄霄吧?其实若非世人对千山有成见,我该去收你为徒。”
天上渐渐显出云开日明的意味,雨是已经停了,天幕上厚重的紫色也渐渐变得浅淡,现下看来像是一抹霞光。裴忱几乎能听见魔主心有不甘的声音,他自己都懒得去数这是第多少回,总归按着征天的说法这些阵法彼此勾连,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便是此地魔主力量极尽衰弱也不能叫阵被破。
白夜依旧很专注地盯着裴忱,他道:“你比你姐姐长得还要像裴家人些,难怪玄霄一定收你为徒。”
裴忱只觉得有些不明所以,他握住了剑柄却不敢抽离,晓得白夜此时虚弱到极致,不一定能受得住如此重创。
倒是白夜反手按住身下嶙峋乱石,微微笑道:“这是一把好剑,不该同我陪葬。”
裴忱看出他想做什么来,瞳孔微微一缩。
这人看着温煦和气的模样,对自己下手却足够狠,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便什么都不会怕了。
“我听说冥典天道有化生之术。”裴忱看一眼已经陷入濒死昏迷的洛尘寰,忽而道。
白夜的笑容终见一点虚弱。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我是真身在此,而他也是一样。所以你尽可放心,冥府圣主九幽帝君,今日合该命绝于此。”
裴忱不再说话。
他抽剑后退,于此同时见白夜手上因为用力隐约绽出一两条青筋来。
一时间地动山摇。
裴忱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他忽然想笑。
因为他想到一个不大好笑的笑话。
千山倒了一座山,从此会变成九百九十九山吗?
大概不会,因为念起来太过拗口。
征天还是支撑着他走了一段路,想来是不愿叫旁人找他找得太艰辛,至于错过了治伤的时机。
所以裴忱眼前一黑倒下去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但他倒是没什么力气去回应了。
云中君瞧着裴忱脸上的笑意,只觉得更为担心了,只还没担心完便见少司命一手覆了裴忱额头,顿了顿道:“并没有发热。”
众人一时哑然,最终还是霄岸道:“我修书与——与凌云真人,叫他将自家弟子带回山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瞬的迟滞,好容易把师父两个字给吞回去了。
凌云来得还算快,此地同昆仑并不十分远,御剑而行便更快些。阿尔曼自然是不耐烦同名门正派这些人打交道的,同时他也不大放心手下人全交予哥舒亩一人带着,知道那人生性跳脱,不知什么时候便能把人全部带离了方向。
出乎意料的是,云中君跟少司命竟留了下来,这叫霄岸只觉得有些奇怪,但凌云不是那样迂腐古板之人,见了千山中人倒也不会一径喊打喊杀,云中君留下来倒也不会引出什么乱子。
凌云果然是孤身前来的,他看见裴忱惨状,倒也未多说什么,只感慨道:“他还真是个多灾多难的。”
“他有些本事在身上。”当着人前,霄岸不好叫出那一声小师弟来,只淡淡道。“我用真气护了他的心脉,回去好生将养应该便无问题,甚至我看他周身气机浮动,是要有所进益的样子。”
霄岸说这声有所进益可不是寻常意味。
凌云的手微微一顿,问道:“进境?”
“不是没有可能。”霄岸承认道。“我并不了解他,但看着同我将要进境的时候很像——真人记得么?那时候我也受了一场重伤,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云中君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很碍着师徒二人说话,但她如今必须要在这里,有的话是必要说的。
“对了,这位是九幽云中君,或者现在该称圣主。”霄岸看见她颇有几分为难的神色,忽然后退了一步,叫凌云的目光落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她似乎有事情相求昆仑。”
凌云道:“如今他是我的弟子,你不必担心。”
云中君同裴忱长得几分相似,故而也不难猜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况且凌云当年因为算欠了裴行知的人情也总留意裴氏的事情,当年灵月阁从裴氏带走了什么人他也有所耳闻。
“凌云真人大义,在下感激不尽。”云中君一拱手,神情却依旧有些犹豫。
还是霄岸又替她说道:“我看是同这位明姑娘的去留有些关系。”
他一指明珠泪。
明珠泪是饮冰族人,她们这一族死后尸身不腐,倒像是用过寒夜雪——只事实上,寒夜雪也正是生长在饮冰族的坟冢之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死后并不能滋养北凝渊的土地,她们的气息却能叫雪原上长出那样美丽而诡谲的花儿来。
但霄岸早就猜到,云中君不肯将明珠泪下葬不是为了这个。
一个饮冰族人的魂魄也好,旁的什么也罢,总归是催生不出寒夜雪来的。
云中君犹豫片刻,对着凌云淡淡疑惑的神情道:“真人知道我是裴氏人。”
“知道。”凌云颔首,答得十分简短,他一贯不耐烦同外人废话,便是自己弟子也不见得能说上多少话。
“请真人将明姑娘带去囚魂阵——若是明姑娘转世轮回,天下定将大乱。”
云中君说完这话便紧紧闭了眼,像是不敢去看凌云的神情。
她知道这听起来太不近人情。
可裴家人多少代也不见得会开一次的天目就在方才那一瞬开了。
于是她便必须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