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尘也停下来,看了看自己方才的杰作。那上头的金粉是已然沾了他一头一脸,连带着苍枫晚也未能幸免。
他别开了目光,语气有些生硬。
“我在乎的不是游云宗。”
雪无尘绞着双手,语气透露着隐约的恐惧。
苍枫晚的目光落在雪无尘的手上,眼神中带着一种悲凉的无奈。
若是灵月阁有旁的什么人在这里,那一定会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没人见过对什么东西感到恐惧的雪无尘,也从没人见过带着这样无可奈何表情的苍枫晚。他们两个从西域回鹘而来却能在灵月阁闯出一番事业,铁血手腕自不用提,心志之坚则更不消说。
没有人知道雪无尘会恐惧什么。准确的说,没有人会相信雪无尘会恐惧。
灵月阁巨变里都没人见过雪无尘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每个人都记得这个年轻人在前任阁主一夕失踪后阁中上下一片混乱的光景里是力挽狂澜,如果有什么事连他也会感到恐惧……那件事对整个灵月阁,都该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苍枫晚的声音里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让雪无尘勉强冷静了两分,至少是终于肯坐下了。
苍枫晚在神座前单膝跪下,握住了雪无尘的手。
雪无尘的手依旧是颤抖的,冰冷如同墓穴里毫无生机的尸体。
“三次,月神的力量无以为继,封印要破了,她要出来了,是不是?”雪无尘的声音也跟着在颤抖,他死死抓着苍枫晚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她要回来复仇了,是不是?”
苍枫晚苍白的脸上是冰雪一样凛然的表情。他攥紧了雪无尘的手,直视着雪无尘的眼睛。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你怕一个死人的复仇吗?我们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第三次,成百上千次。”苍枫晚眼中似乎燃着一团火,他话语里透出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意味。“而且,她不会有机会伤害你——除非我死了。”
有了大致的方位,要找游渡远其实也不太难,只要知道百越哪里有美酒,就可循酒前去。诚然徐秋生说的时候是一脸正气与凝重,裴忱还是发誓他看见了徐秋生耸动的喉结。
“我怀疑少宗主也是看上了灵月阁藏的那些酒。”徐秋生为让几个徒弟不那么担心,甚至如是说道。
裴忱闻言不由嘴角微微抽动。“那月神也喝酒吗?”
“是他们的祭典要用。”顾忘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觉得不等这病治好,自己的脑子就快和游云宗这些人变得一样不好用了,亏他从前还说过游云宗的人都在酒缸里泡坏了脑子,当年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与这些人混在一起的时候。
“那还不是他们的月神——”裴忱的话说到一半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意识到在旁人眼中,灵月阁那个月神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是更像一个符号,一个不会与现世发生什么关联的符号,灵月阁搞出来的这些祭祀,为的也并不是取悦神明,而是稳固自己在百越的政权。
顾忘川脸上的表情也跟着裴忱的话一并凝固了。
裴忱所知道的秘密,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这都不是裴氏能够触及到的秘密,裴氏那些人满心满眼都只有天上的星辰,他们对于上古秘辛知之甚少,裴氏灭门后,裴忱也肯定没有旁的渠道去探知这些在大多数人眼里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么,是谁告诉了他这些秘密?难道那把传承自上古的凶器已经和他达成了某种交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又该怎么做,才能把裴忱和那把凶器分开,把活着的裴忱带回九幽?
“如果我是你,就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我都知道些什么。”征天这话说得很拗口,但意思却很简单明了,裴忱则只是简单粗暴地答了一句知道。现下他在如何对付征天这件事上,已经是愈发熟练,因为征天根本就不会拿他怎么样,他已经隐约明白过来,征天在某种意义上依旧是被封印着的,无法发挥出力量,不然也不会百般央求自己动用他的力量。
果然,征天只是哼了一声,就恢复了沉寂。
徐秋生在酒肆里拉着酒客闲谈,言语间丝毫不像是一个修士,就如寻常市井酒徒一般,裴忱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见徐秋生时的场景,想着红尘炼心,徐秋生这红尘沾染的也算是相当透彻。
“百越最好的酒?那肯定是猴儿酒,别听这名字不起眼,那得看是何处的猴儿来酿,那灵月山上的猴子也沾着月神的灵气,只那不是我们寻常人能尝得到的,都在宫中呢。”一个食客已然喝的半醉,不过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透出无限神往的样子来。
裴忱默然低头,知道这一行人接下来该往何处去了。
“百越的王宫,好东西似乎也不少。”方小七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是悄悄去摸那酒杯,希望徐秋生注意不到自己。“好像养了一条赤火蛇,也不知道那毒液有没有用处——”
她还是摸了一个空。怒目而视时,是顾忘川若无其事地将酒杯挪开了,见方小七望过来,还不忘补上一句:“此酒后劲甚大,不适于师姐。”
顾忘川不是全然在多管闲事,他只是一想起方小七上回偷了徐秋生的酒之后发生的那些事就觉着头疼。方小七的酒量全然不像是游云宗的弟子,喝醉了之后偏偏还记着身上带了个治病救人的任务,赶在他身后嚷嚷了一晚上的药方子,把全天下火属的奇珍异宝都给数了一遍,听得顾忘川当夜辗转没能入睡,却非挂心那些个远在天边可遇不可求的灵药,而是一闭眼,耳边就又恍惚传来方小七的声音。
方小七见徐秋生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悻悻然垂下手,转而去问裴忱:“去王宫是个什么后果,你能不能算出来?”
裴忱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徐秋生,徐秋生自己的卜问之术是个半吊子,所以从没想过在干什么事之前先掷上一卦,而裴忱也已经习惯了在人前掩饰自己这能力,因而若非方小七提醒,两人都没想到这一点。
“也好,看看是不是依旧被干扰。”徐秋生颔首道。
裴忱便随手拿过一旁的筷筒,将里头的筷子都抽了出来,然而紧跟着就犯了难,这么一把筷子都撂在桌上,似乎是单纯在给店家提升些工作量,眼见着那小二的面色已经有些不善。
明珠泪伸手将那一把筷子给拿了过去,脸上还带着些忍俊不禁的神色。她对裴氏的卜算自然也是好奇的,先前总得不出什么结果来,看不出裴氏的本事,但是她始终记挂着裴氏那大预言术的本事——毕竟她的过去与未来,都因此而起。
裴忱想着既然去百越皇宫是为了寻游渡远,定然也会和那月神有着些许联系,神色也跟着凝重了些。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来,倒出三枚古铜色的钱币来,凝神看时,上头的字迹与当朝大不相同,竟一时间不辨哪年哪月。
他相当珍重地摸了摸这些铜钱,这还是当年裴行知送予他的,因为一直贴身带着,当年从残垣废墟中逃走的时候也未丢失。
半晌,裴忱神色微微凝重地抬起头来。
“屯卦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若是前去,只怕会有凶险。”
这还是他从进入百越以来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得了卦象。
“这一次没有受到干扰,也许少宗主不会往此处去。”裴忱补充了一句,他说得也很是在理,徐秋生仔细一想,亦是觉着游渡远若是想要去搅和那灵月阁的祭典,定不会在此时再做这样节外生枝的闲事,毕竟是一宗少宗主,想要救人,不至于如此拎不清。
他点了点头,抬手要撤去布在裴忱周身的结界,毕竟若是裴忱堂而皇之的在众目睽睽下开始摇卦,也太过奇怪了一些,先前在注意到店家眼神的时候,他就已经布置下去了。
只是徐秋生刚要动手,面色忽地一变,将手放在桌上狠命向下一按,真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那骇人的气势局限在结界之内便更为澎湃,直如惊涛骇浪一般。
明珠泪跟顾忘川的神色也跟着变了。
裴忱只觉脑袋被重锤击打一般晕眩一瞬,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的铜钱已经纷纷开裂,连带桌子上自己刚刚以茶水画下的卦象处,也多了一道裂痕。
“这不像是反噬——这是什么?”裴忱下意识地发问,尽管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徐秋生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痕,死死盯着桌上那一片狼藉。
方才那只是一道气息罢了,一道气息就能将全力施为的他逼成重伤,顺带震裂了铜钱,更可怕的是,这更近乎一个漫不经心的警告。
这样的力量代表着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看来,我们的确要去一趟百越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