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生一口喝尽了壶里的酒,把酒壶扔到一边站起身来。
裴忱站在原地不敢擅动,只看徐秋生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半晌才问:“是谁告诉你我在此处?”
“晚辈不能说。”裴忱老老实实地答道,其实那并非不能说,更多的是说不出罢了,裴忱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能入梦来的女子姓甚名谁,甚至她具体是哪一宗哪一派都不曾知,自然无从提起。“但晚辈想斗胆与前辈一通名姓。”
徐秋生不以为意道:“你说。”
“晚辈裴忱。”裴忱低声说出了这个他自觉都有些陌生的名字,如果真按着朱雀所说,徐秋生是应该知道这个名字的。
徐秋生猛地一颤。
“你是裴家什么人?”
“家父裴行知。”裴忱苦笑。
徐秋生没有说话,只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时杯中酒不易察觉的轻晃着泛起微小涟漪,这是绝不该出现在他这样功力高绝者身上的事情。
命运,那是何等虚无缥缈的存在,它却是曾几乎被人掌握,那些人智珠在握,望别人命运前程便如历历数清自己的掌纹,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又或者那是他们上窥天意为自己惹下的祸端。
天意自古高难问,无怪各大门派都一心向着断情绝性的成仙路,只因人世间命运太叫人不甘,成仙了无忧无怖逍遥自在,何不叫人眼热。
可若真能断情,人还是一个人么?
“你有何证据。”半晌,徐秋生问道。
裴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徐秋生的反应令他下了决心。“若前辈会卜卦之术,可算一算晚辈从何处来。”
只是游云宗素来不以卜算之术见长,他不过也随口一说,却见徐秋生当真从口袋里掏出三个铜钱来。
半晌,徐秋生抬起头,神色古怪。
“你果真是裴忱——嘿。当年裴行知得子如此,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现今于你却不知是福是祸。这些年来,你都在何处?又怎地真力全失?”
除了九幽,没人知道裴忱还活着,也没人知道他在裴氏灭门那一天就变成了废人。是以裴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晚辈逃到了崇安城,一直寄身码头,取个隐于市井的巧。当初逃出来时强行用了些术,是以内腑伤重,将养这些年才算是好了,却不想又叫九幽发现了行迹,幸而他们托大,这才借机逃了出来。”
徐秋生自然听得出他这话里有不少漏洞,然而含糊过去的地方却又都可以用一件事情来解释,他沉吟片刻,方问:“小子,我知道你有很多话不能说。我只问你,告诉你来此地的,和从九幽手下救你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裴忱毫不犹豫地点头,救他的固然是征天剑,但这一条便又不足外人道也了。
“果然。”徐秋生喃喃。当初裴家长女被灵月阁掳走,虽最终没真成了祭品,也还是不知所踪,以裴行知的天官术竟不能找到线索,想来下手的人也早有防范。
他是暗地里帮过裴行知的,等好容易探得一点线索,却又传出了裴氏灭门的惨案,想到裴氏血脉托庇在那地方好歹还能对抗九幽,他便没有去寻,现在看来,反倒是成全了裴忱。
“此事你不必再同旁人说起,总归九幽不敢宣扬此事。”徐秋生断然道。“此外,今后也不要同那些人有什么来往。”
裴忱听徐秋生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肯收下他这个徒弟,不由得大喜过望道:“多谢前辈。”
“此刻叫师父也无妨。游云没有那么些规矩。”徐秋生脸上并无喜色,反倒是有些慨叹之意。他当然不是不满意这个徒弟,当年的裴忱何等惊才绝艳,人人都觉得他必将不止于裴氏,没想到今日却是兜兜转转成了他的弟子。“只裴忱这个名字牵扯太多,依旧不能用。”
裴忱又是苦笑。“当年逃出来后,弟子便改了名字,现下叫做沈三。”
“这名字同你也不大相符,一听便知是化名。”徐秋生皱眉。“还是换一个为好。”
裴忱沉默片刻,轻声道:“不如便单把名字改做非衣。”
非衣为裴,九幽一看便知,外人却难以联想到这上头,这是他与九幽一次无声的对抗。
徐秋生默念沈非衣三字,不由得朗笑出声。
“你小子倒是几分勇武,竟要和九幽叫板——也好,老夫也发一回少年狂气,且看九幽有没有胆子连我一同解决!”
言罢只叫他坐下,看来于徐秋生眼里,狂气要发,这酒也还是要喝的。
裴忱默然不语坐在一旁,双手平平搁在桌上,他在尽力的平复自己心中翻涌不息的情绪。
那混杂了激动、悲伤甚至于仇恨,令他身如火焚,坐卧不宁。
忽然有喧哗声传入这一方天地,裴忱下意识的抬起头来,见酒肆门前起了纷乱,依稀见着是两个妇人扭在一处。
其中一个胖大妇人满脸的炽怒,而另一个瘦小些的妇人则是面含悲戚。两人在这一边打的热闹,往来人却看着是见怪不怪。有显然也是过路人的看着生了两分好奇,侧头问酒肆中忙于擦桌端菜的小二道:“小二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店小二忙的不可开交,听人发问,随口便答:“那是黄家老爷子的两个媳妇,妯娌本就不和,黄家老二又去的早,上头二老一去,老大家的便将孤儿寡母一并赶出了门。这年月时常出些这样的腌臜事,不足为奇的。”
“世上竟还有这等事情?”那厢忽然有人已经愤愤然的跳出起来,却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她手里抓着一个纸包,顺手甩在了徐秋生桌上,惊得裴忱一跳,却听她道:“师父,东西给你买回来了,我先——”
只是她刚跳将起来,徐秋生就轻咳了一声。
女孩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僵在了原地,不再动作。
先前收徒拜师的一番交流都被徐秋生用真力隔绝了外界之人的感官,这姑娘更是刚从外头跑进来的,是以小二并不知道几人都是修真之人,见她怒意勃发的样子只觉得有趣,随口道:“小姑娘莫要管这闲事,黄氏可是个厉害妇人。”
女孩哼了一声不再做答,徐秋生见她面露不满,只冲她招了招手,顺口对裴忱道:“这是你师姐,方小七。”
裴忱还没等从要喊这么一个小丫头为师姐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便听徐秋生带了三分感慨叹息一声:“一入仙途,便是断情绝性。以后再遇凡人俗事,不要想着可以仗着自身能力便可随意插手,一沾因果承负,便为将来之路徒增隐患。”
方小七率先不情不愿答了一声是,却招致了徐秋生严厉的瞪视。
“小七,为师头一个说的便是你,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次了?”
方小七垂着头,半晌才道:“弟子知错......”
徐秋生随即放缓了口气道:“你们也不要觉得是为师心狠。修真之人该是一心向道。我等自凡夫俗子中超出,自承一份责任,若有危及天下存亡之大事,出手定义不容辞。可若是平白为了小事自坏修行,那便是与修真之道背离。”
裴忱低头不语,眉峰不自觉蹙起。
是的,他该想到的。
曾有个人离开裴氏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话,现在那句话又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裴氏能看尽天下,却救不得天下。”
救不得天下,到头也救不得自己,到头一场空。
而那就是仙者所追求的吗?
凡俗尘埃,染不上面目悲悯却高高在上的仙人足下半分。
“于他人看来是小事,于人自己却是滔天的大事。”裴忱几乎以为是自己忍不住出了声,抬头看时却是一个青衫落拓的男子提了一壶酒来在徐秋生身边坐下。
“玄霄老儿,好久不见。”
徐秋生听闻此话眉目一凛,见到来人面上才松泛开来。
“别把你那一套讲给我这些弟子,想叫他们跟你一样被自家宗门赶出来么?”
男子看着不过三十许人,却看着与徐秋生十分熟稔的样子,他一面喝酒一面哈哈大笑:“自我离开镜花楼,天下几乎都视我与那些个魔道中人一般,倒只有你见我还如以前一样。多年不见,你门下好容易多一个人,我怎敢教唆你这些弟子。”
裴忱瞬间猜到了来人名姓。
此人名叫费展,在修真道上也是相当奇异的存在,他本是镜花楼的护法,不知为何多年前忽然叛离了镜花楼,从此四海飘摇。
镜花楼并未对此做出解释,却也未对他有过追杀,只是自此修真道都视他为左道之人,遇见便是动辄喊打喊杀。
徐秋生并不让他,自顾自的饮酒,又瞟一眼他腰侧挂着那一把莹白的骨剑,眉目间多一丝悲意。
”罢了,你那些事不是我劝得的,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费展斜瞟了一眼徐秋生:“我不过是路过,只听你这训诫语气熟得很,特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