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呕吐声在一片静默里显得分外刺耳,他几乎站不稳,要从立足之处跌落下去,好在他紧紧地抓住了岩壁,他觉出掌心有轻微的疼痛,应当是被粗糙的岩壁划破了皮肤。
那张脸他其实并不觉着十分熟悉。但的确是他见过的一张脸,虽然女萝上的脸是双目紧闭的死人面貌,但因为在幻象中见到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张惨白而死气沉沉的脸,所以反而认得出来。
夏云笙的脸以这样一种奇诡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叫人很难不去想象当初费展究竟是怎样做出的那把剑。
裴忱忽而催动真气,叫罗生剑发出愈发明亮的光。征天看着裴忱的动作,嘴角忽而泛起一丝冷笑,他没有去阻止裴忱,而是很配合地将手里的明珠举得更高了些,罗生剑上的光芒被折射出去,四面依然是不够亮,不过也不是全然的黑,裴忱已经能看出些端倪。
“你可要站稳了。”征天冷然道。“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把你拉起来。”
裴忱这次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他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
“这里究竟死了多少人?”他低声问道,似乎怕声音一高就会惊起些别的东西。
四壁上攀附的都是女萝,那些惨白的藤蔓把这里变成了蜘蛛巢穴一般的所在,裴忱此刻便恰如蛛网之中的猎物,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动作只要再大些,便能惊起那些沉睡的怪物。
女萝有什么样的能力,他并不清楚,然而即便只是会将人缠绕起来,也已经足够能令裴忱头疼,这里的女萝光目之所及处便不计其数,更不要说还有更多他照亮不了的黑暗。
“镜花楼出现之前,或许有很多。”征天的眉头微微皱着,他显然很看不上这些低等的魔物,更看不上制造出这等魔物的手段。“祂应当是从很早之前便开始布置这一切,要踩着女萝爬出这为他打造的坟墓去——也算成功了。”
“成功?”
“若不是有这些女萝在,他哪里能那样轻易地便影响了神后的心志。我能看见那两位的一些记忆——将离,将离,那不是个软弱的女人,是为神界开疆拓土的战神,甚至于可以说,神皇的位子都是从祂身上窃取而来。”
征天的声音很感慨,只是此刻并没什么好的听众来听这样的隐秘,四周只有了无生气的女萝和一个急于逃出去的裴忱,旁的女萝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只有生着夏云笙脸庞的那一个,正奋力地扭曲着,要将自己从罗生剑之中解脱出去。
“为什么醒来的只有这一个?”
“这是最后一只女萝。”征天淡淡道。“你运气好,不然也会成为下一个。戾想要的是女萝的怨气,自然也不会叫这些东西到处乱窜叫人察觉,所以施法让他们沉睡。然而现在此地已经没有了魔神的力量,恐怕很快所有的女萝都会清醒过来了。”
裴忱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脑海里已经出现了这些女萝四散溃逃的场景,并也知道那会是怎样可怖的一幕,那对镜花楼将是一场无妄之灾,或者还会扩散到镜花楼以外去。
征天觉察出了裴忱的恐惧。
“你害怕了?”
“不是为自己。”裴忱苦笑起来,他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可是眼前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那道心听上去是那样的虚无缥缈,本来就已经足够可笑,若是此刻溜之大吉,那就更像是一个笑话。
裴忱沉默了下去,征天则飞快地向着黑暗深处坠落,裴忱大惊,他想要拦住征天,但伸出手的时候征天已经下落了好一阵子,那张半透明的脸上带着很严肃的神情,裴忱这才略略回过神来,征天是不会被摔死的,他这当然不是在寻死。
只能说裴忱眼下已然有些方寸大乱。
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无疑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尤其周围还有这许多非生非死的女萝。裴忱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无限拉长,像是转瞬间便已经沧海桑田。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听见征天的声音,久违地是从心底响起,恐怕现在整天一紧到了这深渊之底。
“你若是想毁了那些女萝,便下来吧。”
裴忱没有任何犹豫,他小心翼翼地寻了一处裸露在外的岩壁将自己的身子压了过去,而后从岩壁里拔出了罗生剑。
剑被拔出来的时候,有冰凉的液体飞溅出来,依旧是那种甜腥的味道,佩岑全自己是时候习惯这东西了,然而还是忍不住有一瞬的烦恶,就在此时,那只清醒着的女萝忽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朝着裴忱扑了过来。
女萝是有些智慧在的,然而这些东西已经不生不死地在此地游荡了太久,所以他们对活人的生气有种任何人都难以理解的渴望,自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裴忱逃出生天。因而,尽管裴忱在他们的眼里是那样强大,这只女萝还是冲了上来,方才从裴忱身上汲取到的那一丝生气叫她食髓知味,甚至于可以为此付出断肢的代价。
裴忱狠狠地朝着前方斩出一剑。
罗生剑的确是邪祟的克星。
女萝连最后一声惨叫都没有全然地发出来,便已经被击中了,那样细弱的躯体里却像是有着流不尽的血,那些比起人血更像是植物汁液的暗红色液体汩汩流出,在岩壁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很巧合的是,女萝死后也是很迅速地腐朽为了尘土,与活着时的诡异可怖不同,女萝死后却迅速地变为了人形,一株藤蔓不知吸了多少人的魂魄,可这一株死前却纯乎是夏云笙的模样。
裴忱看着夏云笙的脸在他面前化为灰烬,一种很奇特的悲凉从他心底升起,夏云笙分明是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且与他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他看着这张大抵也曾经明艳鲜妍的脸在眼前萎谢,忽然便有一滴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在幻境中,他曾作为费展抱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在那堂皇庄严的黑棺面前叩首,放下尊严只为求一个完整的来生。
这滴泪是为费展而落下的。
就在裴忱还在发怔的时候,征天急切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快走!”
裴忱起先还不解其意,而后头皮便猛地一麻。
本来静默的黑暗里响起了一片沙沙声,像是无数爬行动物在朝此地而来,这里当然没有爬行动物,有的只是那些女萝,女萝争先恐后地向着这地方而来,那些木然死白的脸上依旧是一双双闭着的眼睛,但裴忱能从其中看出一点狂热的气息来。
他无意中惊醒了这些女萝。怎么惊醒的是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逃出生天。
裴忱握紧了剑柄,他没有试图去斩杀那些女萝,只是很迅速地下坠。在觉出自己的速度快要能把肉体变为一滩烂泥时,便迅捷地在岩壁上一点,只是这简单的动作正在变得愈发困难起来,那些女萝意识到自己的猎物将要逃出生天,空气中满是愤怒的啸叫声,岩壁上伸出无数只惨白的手,要将裴忱留下,或许留下了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很快那崖壁便不再是黑色的了,裴忱只能看见那里变成了一片惨白的颜色,还在蠕蠕挪动着,场景实在有些可怖,让裴忱想起当初流落崇安城那些年,夏天会在沟渠里看见的蛆虫。
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于崖壁上借力,否则便会被那些女萝抓住。
这是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选择题。
是选择坠落下去变成一滩血肉,还是被留在岩壁上变成一株女萝。
这时候裴忱忽然想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他在想,最初究竟是什么人要把藤蔓称之为女萝呢?是觉得女子才会像藤蔓一样攀附生长,离开他人便不能过活?然而那其实是最大的一个错误,世上只有离了女人而不能活的男子,或说没有女人,男人便根本不会存在。
他想起这样与眼前毫不相干的事情,也不过是因为发觉眼前这些毫无生气的脸庞其实更多地属于男子,这些男子此刻被冠上一个女字,若还清醒着,只怕会怒发冲冠。
这样紧急的时刻,裴忱却轻轻笑了起来。
那不合时宜的欢悦像是激怒了那些女萝。
钟怨气而生的东西,大概最看不得的便是笑容,裴忱眼下带着他们最讨厌的东西,愈发急遽地向着深渊最深处坠落。直到他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光芒一闪,便知道是征天在底下等着他,连忙向下连挥几剑,以这力量反作用于己身,延缓了他下落的速度。
裴忱终于落地。
幸而这深渊终究是不够深,若是再深一些,他到此地时的速度怕是会快到连出剑也来不及。
然而他还是能听见那些东西在岩石壁上滑行的声音,于是他知道,女萝要不了多久便会追下来。征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一见裴忱落下,便道:“快走!”
裴忱甚少听见征天这样急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