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这话中未必没有提点的意思,便是解释了他先前为何总要问霄霜与裴忱之间的过往,裴忱便也知道见着凌云口中掌门该如何说话。
一时行到深处,周围也是云雾缭绕,似乎到了山上风景彼此总相差不多,一时间倒叫裴忱十分怀念,不由得又想起游云山来,然而那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便偃旗息鼓,饶是如此也叫凌云觉察到了,只听凌云淡淡笑道:“人有些念旧是好事,毕竟若非游云宗有变故,你现在当还在游云山上。”
裴忱知道自己此时应表达些感激,却终究没有说话。
凌云似乎也不大在乎这些琐事,站到那大殿之前朝里望了一眼,也不通报,便扭头对裴忱道:“随我进去罢。”
裴忱心下有些忐忑,倒也无从推拒,只好跟着进了大殿。
这一间同先前所见凌云那一间,似乎并没什么分别,只是望之更空旷了些,殿上供奉的依旧是个道字,看着却多几分挥斥方遒的意味,唯独这一点同凌云的殿内有些区别。
字下头坐着一个留五柳长须的中年男子,这男子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容,倒不像是个修者,若是下山去做个将军也很恰当,可惜裴忱刚这样想过,便见那男子睁了眼道:“你这小子,想得倒还有些趣味。”
裴忱忙道不敢,结果那人却是摆手道:“这有什么不敢,世人大多以貌取人,便是到了修行之地也难以免俗,你这说得还算客气。”
凌云似乎是习惯了眼前人的做派,波澜不惊地一伸手,权当为裴忱引见。
“这是我师兄,凌率真人,也是昆仑第二十四任掌门。”
昆仑通常都是一代一任掌门,其中却有两人曾经身殒,不得不另选了人来承掌门之位,其中有一位便是在出手对抗大光明宫的时候身受重伤而英年早逝的,足见两家之间矛盾之深。
凌率对掌门这个名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还揪着先头那话题不放,对凌云道:“我记着你门下那老二,头一天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竟觉着我合该是村口杀猪匠。”
裴忱一时没忍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凌率并没提及哪个弟子的名字,然而从他所见而言,能有这等想法的也不过霄风一人,叫他诧异的倒是凌率,先前凌云说要禀明掌门的时候他还以为会看见个不苟言笑的老者,却不想见了面是这等光景。
他一时没留意,又在两人面前想了这许多事情,然而凌率和凌云都补过一笑,想来已然是习惯了。
凌率打量了裴忱两眼,道:“看着有些迂,像是个书生,然而年纪轻轻境界却不低,你从哪里寻来的?”
“是裴氏的遗孤,叫游云宗那新宗主逐出门的,自己寻来了昆仑。”凌云淡淡道,言语间对云星宇几分不屑,倒是颇有回护裴忱的意思。裴忱听了心下微喜,却听凌率道:“云家那小子现在风头正劲,你是真要与他作对?”
“没什么做不做对的。”凌云眉头微皱。“我昆仑又不会怕他,纵然劫难在前也是一样。”
“你这是见猎心喜,还是当年承了裴行知那一卦的情?”凌率笑了起来。
凌云的面色有些僵硬,道:“掌门师兄提起当年事来,是想叫我难堪?”
“当年任谁都以为裴家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胡乱预言,却不想说得很准,只是他只说了前半卦,后头怎么也不肯说,你不会是想将这小子收入门下,听一听后半截罢?”
凌云的脸色变得更为僵硬了些,他极为不悦地一拂袖,重重道:“掌门师兄!”
见凌云似乎动了怒,凌率便不再纠缠于此,他上下看了裴忱两眼,道:“也算是个周正齐整的,若是师弟见猎心喜,收下也无妨。”
裴忱听着这一声,心头大石总算落地,只是仍然有些不可置信,世人都说昆仑高远难寻宛如仙界,自镜君处——想到此处,裴忱不敢再向下想,连带看凌云师兄弟二人的表情都有些惴惴不安,但两人似乎并没听见镜君这二字,只凌率笑道:“小子,你总不会以为上山来会遇见一些个古板老头罢?是了,若是师父还在此地倒会有几分像你所想的模样,可我天生就是这德行,做了掌门也不见得能起几分威严。”
对于凌率这自曝其短的举动,凌云并未出言反驳,只沉吟片刻,道:“你原本的名字其实便已经很好,何况我的确曾欠行知兄一个人情,便还是用这个忱字罢。”
裴忱走出去的时候,只觉得脚下有些软,凌云和凌率都还在后头留着,只把他自己先行遣出来了,饶是如此,他也看过四下僻静无人才肯想写心事。
方才自己思及镜君却又像是未曾被注意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按说镜君的名号,在昆仑中应当分外响亮才是。
却听耳边有低低的冷笑声,正是上了昆仑后便反常沉默的征天。
“他心通不是神术,我不想叫他们听见的,他们便听不见。至于为什么不全遮掩了去,你自己也清楚。”
裴忱了然。昆仑有他心通,若是什么都听不见反而会起疑,征天只遮掩了最关键的部分去,倒反叫裴忱免于被怀疑。
如此,今后倒是自由些,凡是想些要紧事总有征天代为遮掩,征天听着他这想法虽然嗤之以鼻,却也不情不愿地承认了正是如此,裴忱又忽然想到,征天一直能听见自己心中所想,这可比他心通厉害得多。
凌云还站在殿内,面沉似水。
凌率看他的神情,只得举手告饶,道:“师弟,你总不会这么记恨师兄罢?”
凌云嘴上说着不敢,神情却还是有些冷,而凌率仿佛是真有些怕这个师弟,倒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垂头丧气。凌云静默了片刻,才犹豫道:“你说真会有后半截预言么?”
他本是不信的。
当初是昆仑一甲子一次的论剑,广邀天下修者来此,那时裴行知还未及冠,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修为也不算低,只是比起真正的天才尚有不如。而他当年入门不久也是功夫平平,两人很快便都败了,是在看台边上相遇的,不知怎地,凌云这脾气便对了裴行知的胃口,二人攀谈良久,分别时裴行知为他算了一卦。
凌云自诩也是通晓颇多术法的,只是看那几个铜钱上下翻飞的时候,依旧看不出什么东西来,起初觉得裴行知故作神秘,然而裴氏在此道上誉满天下,裴行知那严肃神情也不似作伪。
“云兄来日会遇见一个女子,绝色姝丽,你二人一见如故,几乎便要许下终身。”
凌云当时皱眉道:“昆仑少有婚配。”
“又不是不许。”裴氏乃是家族传承,裴行知当初便也与李家女儿定了婚约,提起此事自然是毫不避讳的,只是再看卦象的时候,面色便渐渐凝重。
“只是你们终究分道扬镳,各有成就——”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瞥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面色微微苍白起来,凌云本是无所谓这一卦的,却依旧有些好奇,忍不住催问他后头还有些什么。
裴行知只说了终成陌路四个字,便不肯再说,无论凌云怎样问,都说是天机不可泄露。
昆仑最重天道,裴行知那样说,凌云自然不会再问。
裴行知最后只说,那女子有个很特别的名字,是群星之首。
再后来,凌云便遇见了心月狐。
果然是群星之首。
凌云思及往事,心情难免不佳。辞别凌率出来,见裴忱立在阶下,便不由得想起凌率方才的话来,难得起了几分好奇。
昆仑收徒是一件大事,凌率此刻前去准备,也得到明日才能正式叫裴忱入门,故而现下二人只能回他殿中去。
裴忱思前想后,还是问道:“不知掌门真人所说的那卦——”
“你父亲的确只说了半卦。”凌云见他主动提起此事,不由得有些诧异,不过他本就有些好奇,便也顺势而为了。“他用了我八字来算,你也可以算算,看后头还有些什么。”
凌云随口把自己八字报了,他这样的境界,自然不怕什么厌胜之术。裴忱不好在凌云面前起卦,便捡着旁的方式先大致一算,这一算之下却也是大惊失色,不顾凌云狐疑目光,自袖中掏出铜钱验算。
半晌,裴忱抬起头来,神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天机不可泄露?”凌云问道。
“却也不是,只——或许是我算错了。”裴忱深吸一口气。“我父亲算出来的或许是天机,我算出来的却是凶兆。前头无论父亲算了什么,总归是都过去了,后头便也只剩下了一句。”
他把铜钱收起,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入门便算自家师父如何死,固然非他所愿,事情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如此看来知卿说他天煞孤星,似乎也没有错。
“只一句,将亡于妇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