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忘川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望着裴忱。从那双比寻常人更黑沉些的眼睛里,裴忱一时间竟看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来,他在这一瞬间意识到,顾忘川在这个帝位上已经坐了有一段时日,这样长的一段时日,足以叫顾忘川把一切为帝王者当有的特质谙熟雨欣,他的确该是什么都看不出的,若是看出来了,才是顾忘川的失职。
可裴忱也分明感觉到了旁的一些东西。
譬如说,顾忘川的确是不大甘心的。
他同付长安曾经情同手足,然而他终究是皇族出身,便是亲生兄弟到最后也不过那样森凉的下场。他们两个之间早就有了不可弥合的裂隙,顾忘川做了帝王,他要天下太平,付长安却心心念念那魔渡众生,只道这世上一切都合该毁灭于魔主手中。
那么,顾忘川想叫付长安去做这个九幽之主吗?
他定然是不想的。
千山之中,九幽距北燕最近,是以当年能那样轻易地插手进北燕内政,早就是那泱泱大国的肘腋之患,顾忘川出身九幽,便更知道其中的手段,他断然不会让一个虽不一定比洛尘寰有野心、却要更为疯狂的付长安来掌控九幽。
若是顾忘川能自己把九幽握在手中,情况却要大不相同。
顾忘川低低笑了起来。他这样笑的时候,依旧有几分昔日的影子,只让人觉得他分明是病弱的,却又自有一种凛然气度。
裴忱觉得,顾忘川的确是个不错的帝王。他这些年僻处山中,却依旧听说了顾忘川一些事迹,当然,听到耳中的都是永定帝三个字,顾忘川这个年号分明显示出了他的野心,可山河永定,当然也是全天下的人都期盼着的。
都说北燕如今河清海晏,他倒觉得若天下要再只剩下一位帝王,剩下一个顾忘川也算不错。这其中自然夹杂了些私怨,不过南晋如今的昏聩也是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九幽去了。”顾忘川的语气有一丝怅然,那里曾经为他提供荫蔽,可到头来却发现事实真相并不如此,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师父垂怜,可他的飞来横祸也是也是由师父一念而起。
全天下都在传九幽帝君死讯的时候,他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有种大仇得报的欣悦,另一方面却又不免有些悲哀。毕竟自己去到九幽的那一天,是洛尘寰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上大殿的,九幽奇峰峻岭极多几乎见不到阳光,他却记得那一日的温暖。
如今裴忱这句话,是在问他要不要做下一个洛尘寰。
不,他或许不会成为师父那样的人,但若是接过了那位置,便也不可避免地要做九幽帝君,这是不是也算得上一种传承,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是愿意得到这份传承。那个称号叫他觉着无比的复杂,可洛尘寰一死,他真不想再对九幽动起兵锋。
只要眼见着付长安成九幽帝君反过来威胁北燕,他也是做不到的。
裴忱眼见着顾忘川的神情莫测,虽然眼前到来的不过是个幻影,却真切地几乎将一旁的窗棂抓得变了形。他可不愿意叫顾忘川这么折腾那窗子,回头还得同旁人编些瞎话,说这东西是怎么叫自己激动之下给弄坏了的。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叫顾忘川如梦方醒地抬起眼来。
顾忘川霍然抽手。
“现在你依旧可以选择要不要回去。”裴忱从不觉得自己也能学会去蛊惑人心,但有时候只要推波助澜便已经足够,顾忘川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一定会不折手段去争取自己所要的东西。
“裴兄,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顾忘川笑了一下。
裴忱也跟着笑起来。“我现今在昆仑山上,你这么称呼我,似乎是不大合适。”
顾忘川摇头道:“从你先前那些事迹来看,我可不觉得你能在昆仑山上安生呆一辈子。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想法子把你弄到大燕去,给你重新建起一个观星台。”
裴忱听了这话一点都不觉着这算是什么知遇之恩。顾忘川这话很分明是在贬损他,可是他却挑不出半点错处来,这许多年来的颠沛流离叫他也有些怀疑是不是麻烦的源头便是他自己,便真没有了什么反驳的勇气。
顾忘川瞧着裴忱的神情,笑得更开怀了些。
裴忱忽而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知道明姑娘最后——是个什么去处吗?”
他把那个死字给咽了下去,总觉得有些刺耳。
裴忱其实不是那样迂腐的人,生死是天地间唯一一件不可转圜也不可避免之事,天人五衰神魔寂灭,什么样的存在都会消亡,再去避讳便显得十分愚蠢。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偏偏不愿说。
顾忘川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然而还不等他再说话,便听见外面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霄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又折了回来。顾忘川的身影便猝然消失,窗前变回空空荡荡的一片,日光从窗棂里透过来落在裴忱脸上,像是方才的一切都不过一场幻觉。
也没什么证据留下来,可裴忱就是很分明地知道,那不是一场幻觉。顾忘川的确甘冒奇险,只身来了一趟昆仑。虽说不过是分神,对他而言也的确是一种了不得的牺牲,毕竟这分神若是被剿灭了去,也会对本体造成不小的影响。
裴忱知道霄风一贯如此,别说他不知道屋里还有旁人,要是知道了恐怕也不过是更兴奋些,想进来瞧瞧是什么人来探望裴忱——对这样的人,头疼固然有些头疼,真相处起来却也还是舒服的。
霄风进来是给他送药的,裴忱本还在纳闷为何会是霄风过来,不一会便见着满脸无可奈何的霄远从门外进来,道:“他休养几日便要被送去紧闭,师兄你不要总来搅扰。”
“怎么就变成搅扰了?”霄风顿了顿,他不大习惯霄远的那些个措辞,但照样说一遍却没什么问题。他满脸不忿地问裴忱道:“小师弟,你可觉得我打扰着你了?”
平日里倒是不算打扰,此时此刻却不一定。裴忱心中略有腹诽,不过他同顾忘川之间的正事已经说毕,他脸上倒也没有什么不悦的神情,只道:“病中觉得无趣,师兄肯来看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这意思是霄风一来便很有趣味,为何有趣?自然还是有些吵闹。霄远听了只低头闷笑不肯说话,任霄风如何追问也不为他解释。
霄风只郁闷了一阵子,便重振旗鼓。他非要上手来为裴忱换药,霄远拗不过他,又见裴忱并无反对之意,便也放手叫霄风来做。只是这一上手,裴忱便知道霄风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固然不会使太多的坏,下手重却是不可避免的。裴忱叫他揉搓的倒吸冷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道:“我觉着师兄你这是在借机报复。”
“借机报复?我报复什么了?”霄风很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睛,他看上去是真不知道裴忱在说些什么,但裴忱这回是不会再信他的了,他这师兄有的时候傻,可毕竟不是全傻。
裴忱受的伤的确极重,若非有征天护着,能不能活着回昆仑山来还不一定。
但征天这么一护,偏偏就成了塞翁失马。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抱怨的理由,这回闭关之后他有九成九的把握成就炼神之境,这在名门正派里并不多见,说出去算是一桩值得旁人艳羡的事情,要是旁人知道了,肯定也都想同他换一换,受一回重伤换这么个进境的机会,实在划算。
凌率显然一直记挂着要叫他去幽闭的事情,刑殿的人依旧隔三差五地来,来的时候气焰却不如之前嚣张,总看着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想来上次也吃了不小的排头。裴忱对他们却客气了不少,人家要查验什么都一一配合了,便是想找出些错处来也不能够。
这恐怕也能算是一种前倨后恭,偏偏他摆出一副倨傲的架势时,刑殿也拿裴忱无可奈何,此时的恭敬便显得难能可贵。裴忱再没看见过霄火,恐怕霄火是被凌御拿去做出气筒了,生生让凌御错过了把自己撵下山去的机会,凌御那样小肚鸡肠的人恐怕是受不得这个委屈。
凌云也知道裴忱说是去被关禁闭,其实也算是闭关,虽然外头的话不怎么好听,总归他也从来都不想叫自己的弟子去做什么掌门,掌门太难,他是知道的,当年便是没有那些旧事,他自己也依旧不想做什么掌门,凌率把那看成一个宝贝,殊不知旁人弃若敝履。
故而霄风叫嚷着要拖延些时日,反倒又被捉去罚抄,裴忱好得不算太快,总也一天天好起来,等他一个人行动自如的时候,凌云便又带着他去见了一回凌率,见面不说别的,只说前来领罚,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凌率只道是凌云心中有气,总有些沾沾自喜,面上宽慰了裴忱几句,便把人打发去后山洞室里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