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见方小七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的手已经印在了付长安的胸膛之上,后劲却不大足,只是让他吐了一口血出来。付长安偏头擦去了嘴角的血迹,这伤说轻却也不轻,至少已经有好些年都没有人叫他这么狼狈过了,但是他脸上依旧带着一点笑。
付长安从乾坤袋里珍而重之地将那盏灯拿了出来。
那灯里当然不只有他的分神,还有些更要紧的东西在。
裴忱身侧的剑发出了啸鸣声,这叫他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征天离去之后,这把剑就只是一把寻常的剑了,带着这剑只是因为,它是裴忱现下能找到最好的一把剑,毕竟是出自司空冶之手,就算是它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剑魂’,旁的铸剑师未必能达到如此高度。
现在那把剑如临大敌一般地嗡鸣着。
征天的声音也十分凝重。
“小子,让那蠢剑安静下来,要不然今天你能不能走出观星台还尚未可知。”
裴忱颇为头疼地道:“我哪里知道怎么叫它安静!”
他觉得自己不是有了一把神兵利器和一张底牌,而是往自家请了两尊大神,现下麻烦缠身,却是送也送不走的。
“以真力包裹,隔绝它对外界的感知!这剑生来是为封印我,而今本能犹在,是要不自量力去挑战眼前这大麻烦。”征天语速飞快,裴忱也不敢怠慢,急忙照做。
那剑果真安静了下来,裴忱的危机便算暂时解了,只是方小七的境况却不大好。
她依旧和付长安在你来我往的过招,全然不顾四下里渐渐弥漫起的血色雾气,那雾气是从方小七流下的血里蒸腾出来的,正丝丝缕缕围绕在两人之间,像是一群饥饿的蛇。
在明珠泪愕然的目光中,顾忘川冲了出去,他一把抓住了方小七的胳膊,强行将她带离了观星台的中心。
付长安骤然失去对手,倒也没有要追击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顾忘川,嘴角带了一点古怪的笑意。
顾忘川自然是看见了,当着裴忱的面,他不能去问付长安发生了何事,只自顾自眉头紧锁,觉着事情已经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付长安这一番举动,不像是师父授意的。师父的打算他大概能猜到一点,若事事都在师父的掌控之中,那洛邑绝不会在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方小七被顾忘川拽着,起先还要挣扎,但是顾忘川的手铁钳一般箍在她的胳膊上,如是几息之后,她终于略略回过神来,不再打算直往上冲。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那方寸之地,方才那里还有她的血,现在已经没了,就像是那青石板是会吸血一般。
方小七一直觉得命运待她还算不错,虽说出身不大叫她满意,但好歹后天有个师父,师父除了不靠谱些,旁的也没什么。
但是从徐秋生死后开始,状况似乎就急直下了。
尤其是听见那个声音说出血裔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是无比的惊慌。
方小七是读过那些典籍的,这世上敢于把他们这一族称为血裔,也是唯一有资格把他们叫做血裔的,只有一位。
但是祂分明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否则的话,世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天魔族曾经也试图寻找过祂的存在,但不知为什么,又很突兀地叫停了这个计划。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离方小七出生尚有许多年,所以她无从知道原因,只能有所猜测。
或许是因为天魔族也意识到,将祂放出来是极端危险的,也极为不明智。
现在却有个疯子要这么做。
眼看着那血雾愈发浓郁,裴忱忽然握住了身侧的剑柄。
征天极为警觉地问道:“小子,你要做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裴忱脸上现在带着一点笑,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放松过。“只是若要取走我的命,最好还是等到我把九幽掀翻之后。”
若是在旁的时候裴忱松了口,征天大抵会很高兴,但是现在听着裴忱这话,他却忽而有些悚然。骄傲如征天,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凡人生出一点惧怕与敬畏来,自然不是因为怕裴忱能对自己怎么样,而是忽然发现,自己完全猜不到裴忱的想法。
于是征天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阻止他。”裴忱冷笑。“观星台是为裴氏建造的,他灭了裴氏还不够,居然胆敢把观星台变成这幅模样,要让天下祸端从观星台起。这是要为裴氏再泼一盆污水,百年后若是有人提起来,依旧要说是裴氏之祸——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可惜我现在还太弱了,只能借助你的力量,别无他法。”
“我本就不需要你的命。”征天忽苦笑了一声。“从司空老儿开始,凡人便是一般的蠢。先是他不由分说铸剑封印了我,再是你们世人以讹传讹,把这蠢剑连同我一起说成那般德行,凡人的命于我没有半分用处,起先在那剑里的时候,我只想把自己从里头弄出来,然而人人听见都不肯,总算有你这么个说不上好运还是倒霉的小子,现下我想的,又不过是得你一句允诺,如此,你破境或是身死之后我便也能重获自由,可惜你也提防着我。”
“破境哪里会有那么容易,你果然还是咒着我死。”裴忱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观星台,现下的境况十分诡异,观星台上站满了人,然而没有人出手,人人都只是站着,神色各异,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人人心中都带着一点焦急的企盼,但到了如此境地,反而没有人能够动手了。
“说了不是那么一回事,司空老儿准备得周祥,我得你首肯,便是与你定了契,若是有什么异心,便只有和你一道消亡的份儿。不过你现在就算肯——算了,就按你说的,是把命给我——我也无法将这祸患全数消弭。世间本就只有一种法子能将那家伙彻底除去,却绝不是我。”
“那你的意思是,眼下这境况是可以解决的?”裴忱只觉得心中无比的平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想象中的那么惜命。
“当然。但那之后,你也必然成为他的眼中之钉。”
征天说的极为郑重,裴忱在识海之中又看见了那个红衣少年,同他一样,也在瞧着那一团血雾。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愤怒,又似是不忍。
“他究竟是谁,你又究竟是谁?观星台下,落月湖中,都究竟是些什么?”裴忱问道。
“他来自上古幽冥,是众魔之主。当年战败,三魂七魄纷纷流离,我不知其余如何,现在看来,落月湖和这里,都分别有他的一魄。而我——我其实也说不出我是个什么。”征天的声音忽而有些落寞。
“神皇与这位魔主当年两败俱伤,我就是从那时诞生的,若说他们的一部分也不为过,想来是因为魔主的伤更重些,故而我得他好处最多,身被魔气而生,至于天地赤色,叫司空老儿不惜以身铸剑来封印我。而我似乎也因为司空老儿的缘故有理由想要灭世,只我很喜欢这片天地,不想叫它被毁了,也不愿意承认我是什么人的一部分。”
“你这不是很清楚自己来历。”
裴忱话说到一半,现下轮到征天来打断他。
“我有一种预感,今日观星台上他的布置未能奏效,或许是能将他归来的脚步拖慢一些。但他归来之日,也不过百年。多少年无人踏入炼虚之境,神界封闭久矣,再无一个神皇能救苍生,而能彻底将他除去的法子,更是从未有人做到过。”
“百年。”裴忱忽而低笑出声,这一回旁边人都听见了他这一声笑,纷纷诧异地看过来,不知道他何以还能笑得出声。
“我是裴氏多少年来最出色的子弟,百年,谁敢说我就不能踏破那一关?今日若叫贼子得逞,我等皆要丧命于此,哪里还有什么百年?”
裴忱一贯是和声细语的,是个世家子惯做的翩翩君子模样。就算是后来流落民间,也不曾磨了他的好脾气去,至于他向来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总叫人有意无意地略过他去。
这一声出来,却是带着一点毋庸置疑的骄傲。
裴忱毕竟是裴氏的那个天才,毕竟也是被裴行知感慨,若有机缘,未必就不能破境至炼虚的,他其实从没忘记过这一点——又如何能忘。
征天听见这声笑,没有答他。
顾忘川眯了眯眼,他觉出裴忱体内的气势正在节节暴涨,这绝不是某种秘法,若这是秘法的话,过后的反噬能将人变为一张人皮也不为过。
难道这小子也一直在藏拙?可昔日付长安说他成了一个废人,也绝不像是假的。
裴忱拔剑出鞘,那剑失了他真力压制,也跟着发出跃跃欲试一般地啸鸣之声,天地间弥漫着的压迫感忽而就消失了,全朝着裴忱倾泻而来。
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裴忱的声音。
“魂飞魄散吾不恨,此剑奇绝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