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听他说这样的话,起初是有些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
此刻四面抖得太厉害了些,像是此地随时都能崩塌一般。裴忱自诩还算了解镜冢,至少在场这几个人里头,只有他是进入过镜冢最深处的——镜冢最深处。
裴忱的眼皮跳了两下。
他还记得那地方有什么东西,那片七彩的湖泊曾经是将离的力量,将离已经彻底消逝在天地之间,但那力量其实从早从将离体内分离出来不会一起跟着消逝,支撑镜冢的是将离本身,故而镜冢终有一日要完全崩解,这片湖泊却可以长长久久地在这片天地里存在下去。
此刻这样强烈的震动,会对那湖泊造成什么影响?或者更糟糕的,这场浩劫是不是就由那无物不焚的湖泊引起?
“仙子手中还有那玉简吗?”裴忱霍然转头问道,当年护他周全的就是那玉简,虽不知如今这狂暴后的力量还能不能被抵挡的住,但总比没有要好。
荆素商有一瞬间的惊惶,但也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她摇头道:“怕镜冢再出什么问题,进来前托付给长老了。”
裴忱一咬牙,道:“我或许可以抵挡一阵子,但终究不是办法,你们尽快出去,叫楼里弟子走得越远越好,这镜冢底下的东西能毁了整个镜花楼!”
付长安却还在一边笑着。
“今日你们都不能活着出去!”
“是么?地火焚身,你也得跟着一起死。”裴忱实在是耐不住他在那地方阴阳怪气下去,转手就是一剑。
付长安却是很迅捷地躲了过去。
“你错了,今日只有你们会死。”
裴忱是真一马当先冲在前头,要为旁人把这灾厄给挡下来,此时享殿顶上已经陆陆续续掉下石头来,今日这镜冢是真要毁在此地。
付长安看出裴忱心中焦急,对阵时也就跟猫戏老鼠一般优哉游哉。裴忱现在也不求能给付长安杀了,只希望把他拖在此地,若是他想要脱身的话一定要使出什么手段来,而他有的手段,自己这边这许多强者也未必就没有。
裴忱看见征天现身将穹顶上纷纷坠落的石块击飞出去。他虽是在百忙之中,却也看出一点端倪,征天出手击飞的石块都是冲着一个方向过去的,旁人虽看不见征天,但能看见那些没受力就莫名飞过去的石头,这叫裴忱心下一喜,当下大喝道:“往那石块飞的方向去!”
付长安的神情凝滞一瞬,不像是刚才那么得意洋洋了。几人都能看出这变化来,便知道裴忱说的是对的。
他们一个两个飞奔过去,付长安却像是终于发了狂。
“我说过,今日谁都走不了!”
付长安又从身后拔出一把长剑来,那把剑通体都是墨蓝色的,只到剑尾才渐渐浅淡下去,成一抹盈透的蓝。这剑一出来,裴忱便觉出四面的天地之力都变得沉重起来,他当即便知道这不是凡品,甚至于威势远在罗生剑之上。
裴忱看见征天的脸色变了。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征天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的。
裴忱连忙问道:“这是什么剑?”
“是魔主的剑。”征天咬着牙一个个迸出字来。“无锋之剑,这才是真正的屠神之剑,但我不信这疯子能使出来。”
“镜冢中有魔主的剑?”裴忱几乎要失声喊出来,他从镜冢脱身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之中还会有这么厉害的存在。
征天在这紧急的时刻却看着若有所思。
“魔主与神皇那一战之中,其实便已经没有再见这把无锋,我诞生时就很清楚的记着这一点,要问我为什么记得这样深......”
征天沉默了一瞬,忽然苦笑。
“原来他的确是把剑留在了这里。”
裴忱只觉得难以置信。
魔主在与神皇交战的前夕,把自己的配剑留在了镜冢之中。
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蔑视寒英,还是想给将离.......留下些什么?
为什么又偏偏要留下这把无锋之剑?
然而此刻已经顾不得想那些前尘往事了,付长安看着的确用不得这把剑,因为他的剑甚至都没有出鞘。
但就在这把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一刻,裴忱听见下头轰然一响,四面的空气都显得燥热了几分。
他便知道,是那岩浆已经近在咫尺了。
“这里没有祂的魂魄,却有祂的剑。”
裴忱在这般危急的时刻反而显得比平时更冷静些,他看着付长安低低道。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付长安冷笑。“只是也到此为止了。”
“你是得了祂的指令来到这里的,祂却没有再亲自出现,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几次三番的破坏,祂已经不能投影在旁人心中?”裴忱自顾自说道。“你又是在哪一处得了祂的指令呢?你在北燕铩翎而归,夺九幽又不成——”
“那地方你也熟悉。”付长安听着岩浆奔涌的声音,似乎比什么时候都愉悦些。“我如今也不是在孤军奋战,总还是有盟友的。”
能叫付长安认定裴忱熟悉而又封印着魔主残魂的地方,满打满算似乎也就两处,一个是裴氏的观星台,但如果那样的话付长安便不会说出盟友两个字来。
于是便只剩下了一个答案。
裴忱霍然睁大了眼睛。
“云星宇竟与你合作?”
他都不敢回头去看方小七的神情。
方小七便是认定如今的游云宗已经不是昔日游云宗,也终归对游云宗有着深切的感情。徐秋生是付长安所杀,如今游云宗竟然会与他合作。
顾忘川把方小七揽在自己的怀里,他此刻也不敢去看方小七,因为终究还是有些愧疚在。他知道方小七眼下并不能说是原谅了自己,也说不定他这么一抱还会挨上一剑,但他想,自己总是要这么做的。
好在他并没觉出疼痛来,只有肩头有些濡湿。
顾忘川有些恍惚,他想,自己见过方小七的眼泪吗?
好像没有,一开始是没有必要,他总是能见到方小七的笑脸,后来则是方小七不肯对着他露出什么软弱神色来。
“我要回游云宗去。”
方小七的声音倒是很平静,或许是不想叫付长安听出什么端倪来。
“我要杀了云星宇,告诉宗门的人,他是个什么为虎作伥的东西。”
这一次顾忘川依旧答得很顺畅。
“我和你一起去。”
“师兄,做人不能太自信。”
付长安听见了这杀气腾腾的对话,但也不过报之以一笑。
“你们已经没命去游云山——不,去任何地方了。”
仿佛就是为他这话做注脚一般,众人身前轰然一响。
那七彩流光的颜色实在是很美,裴忱再见一回,也依旧是这么想的。
但那是种要命的美。
这时忽然有个人影闪了出去。
裴忱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荆素商手中拿着的正是那玉简,先前她说交托在长老手中的玉简。
荆素商把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扔进了那一片七彩琉璃颜色之中,甚至还有间隙回头冲他们眨了下眼,神情几分促狭。
裴忱恍然,荆素商先前不是在骗他,而是在骗付长安,免得付长安再有什么后着。
那玉简果真是有用的,或者说比先前裴忱用来更加见效,眼见着那本在奔涌的一片瞬间凝定了下来,真成一片琉璃玉石一般。
付长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顾忘川忽然松开了方小七,他与裴忱那一瞬间倒像是有了些不消言说的默契,两人一左一右地朝付长安攻去。
付长安的实力是强了不少,可此时见自己谋划这样简单便被破去又气又恼方寸大乱,一时不察竟真被两人所伤。
他后退了两步,脸上带着几分阴沉笑意。
“还是小看了你们。”
付长安忽然后退了几步。
这后退的速度又急又快,竟是撞进了那一片凝固的岩浆中去。那东西虽被玉简的力量拦住了,却依旧有着可怕的温度,几人都忙上前去几步去看时,却已经看不见付长安的身影了。
“化为飞灰了?”顾忘川皱着眉头。
裴忱却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像,他可能灰飞烟灭,那把剑却不是这么好摧毁的。”
这时候地底深处又有剧烈的震动传来。
几人都变了脸色,没想到眼前的危机尚未解决。
此时知卿却忽然笑了一下。
他扭头对荆素商道:“楼主,我的时候也就到这里了。”
荆素商脸上一时间没有流露出悲戚之色来,只是显得十分苍白。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低哑的。
“我们能走出去。”
这像是在说服知卿,也像在说服自己。
知卿摇了摇头。
“我们能出去,但地火奔涌镜冢毁去,楼中又当如何?我才是能给你们争取到时间的那个人,只有我的功法才能做到。”
知卿很专注的看着荆素商,他手正按在享殿黑沉沉的石壁上,便能看出他身上正散发着莹莹的白光。“进来之前便知道的,这双眼睛到了生命的尽头便能看见自己,我来之前,就已经什么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