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虽然热闹,却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游渡远会出现在此处。
练霄以为自己的帮手是成功缠住了游渡远,白棠也以为自己的布置将游渡远引开了,裴忱更是信了无比笃定的练霄,以为今日若没有征天,他是一定会命丧于此的。
结果他们都错了。
游渡远的剑正横在白棠颈侧,白棠觉出颈侧冰冷一线,身后渐渐沁出冷汗来。在游渡远出声之前,她没有在这里感觉到第五个人的气息,此刻游渡远的剑就在一旁,她感知里自己身后依旧是空空荡荡的。
游渡远在她的感知里是不存在的,因为游渡远的境界比她高出太多。
白棠从不觉得自己会怕什么,这世上少有能威胁到一抹影子的东西。
然而此刻她正在轻轻地颤抖着。
“你是游云宗的宗主?”
“我以为你跟在我身后上山,是认定了跟着我足够安全。”游渡远似笑非笑地答她,语气十分调侃。
裴忱松了一口气。
游渡远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宗主,两人甫一见面,他便是在自顾自地惹麻烦,然而此刻游渡远的确看上去很有一宗之主的气度,运筹帷幄,他才是这一局棋的操纵者,现在是他验收自己成果的时候了。
今日在这里的人,都是被他请进棋局里来的,裴忱是幸运的那一个,他今日站在棋手的一边,于是他不会再有危险。然而裴忱其实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为人棋子的感觉,他更希望自己能去做那个操棋的人。
白棠的面色已经十分难看。
“看来我是着了你的道。”
“打败你的是你自己,你太心急了。想回到帝都去是么?怕离了你,你们大晋的皇帝陛下会遭遇不测?”游渡远笑了一声。“你错了,他不会死,只要那个人还在他身边。”
裴忱愕然看向白棠。
他其实动了一点杀机。
他不知道当年广明帝身边的人有多少参与到了裴氏灭门的惨案中去,但是站在那个昏聩帝王身边的每一条鹰犬都该杀。
但还是那句话,如今他只是一枚棋子,眼前人死与不死,不是他能够掌控的。
“你走吧。”游渡远忽然道。
“我要带裴家余孽走。”白棠摇头。她知道在外人看来自己是疯了,而今她是在绝对的劣势之下,游渡远肯放她走,而她居然拒绝了自己的一线生机。
她知道自己今日不可能带走裴忱。
“你知道你带不走他。”果然,游渡远也显着十分费解。“难道你是在激怒我想要求死?可是今日没有人要死。”
“宗主。”裴忱上前了两步。“如果您要放她走的话,我有些话想和她说。”
“星宇而今正在幻境之中,今日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旁人听到。”游渡远的目光没有稍离练霄一刻,他的剑是在白棠的颈侧,而他的气机则是牢牢锁在练霄身上。练霄离得虽远些,却真切地觉出了杀意。
“今天真的没人要死?难道不是家贼可恶更胜过外敌,你要杀我以儆效尤?”练霄说得哀切,一双泪眼望向游渡远,游渡远却垂着眼帘。
“你的幻术与媚术是一样厉害,我不想领教。当年老宗主收你入门的时候,说过,这些东西本无所谓正邪之分,只看修者本身如何,你想一想,当年你又是怎么答他的?”
练霄却不知是被激起了什么伤心事,只一径地流泪。
裴忱走到了白棠身边,他仔细地打量着白棠。
“他未登基时,我曾随父亲上得朝堂,不曾见过你。”
裴忱没有称呼广明帝为圣,此人行迹早不够称圣。他当然也不会再认广明帝为君,若非广明帝一意要登上帝位,九幽的势力怎会轻而易举地入了大晋?
白棠听出裴忱话里话外的讥嘲来,冷笑一声。
“果真是乱臣贼子,以为此地僻处江湖之远,便可以对圣上不敬?”
裴忱则讥诮地一弯嘴角。“今日你为鱼肉人为刀俎——诚然这刀俎并不是我——你却依旧要为那昏君说话?你知道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你且去看看那些凡人,再来说自己的赤胆忠心!”
白棠在游渡远的刀下是淡然的,游渡远还以为这个女子就是如此,至于死亡都不能使她动容,所以杀了她也没有任何用。然而裴忱对广明帝的斥骂忽然激起了白棠的怒火,她对着裴忱怒目而视,因为动作太大,游渡远一时间没来得及收剑,他的剑在白棠的颈侧擦出了一丝血痕。
“原来就算是这样昏君,也会有忠心属下。”裴忱叹了口气。“那为什么裴氏身后,无一人敢于表一表忠心?是不是因为裴氏没有话语权,所以他们没有人敢于说出来?”
游渡远忽然收回了剑。
裴忱不解地望着他。
“我忽然觉得,下头的话如果叫旁人听去了,我只怕会很难做。”游渡远的淡淡地答,他走到练霄身前,回头一笑。“我刚好也有些话要与练霄长老说,于咱们两个都很方便。”
游渡远抬手,裴忱虽看不出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力量波动。徐秋生当初带着他们几个在外,凡是要说些什么不方便给凡人听见的,都会布下这结界来。
裴忱的眼神微微有些怀念,不过他注意到白棠正看着自己,所以很快便敛了表情。
“你们宗主倒也奇怪,就不怕我在此时出手带了你走?”
裴忱丝毫不为所慑。
“因为你比起宗主来还是太弱了,所以他不怕,就像你此刻不必怕我一样。”
“你什么都问不出来。”白棠冷眼瞧他。
裴忱摇头。“我也什么都不用问,你在这里边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比如当年并不只有九幽要我裴家死,皇室也是一样,只不知道我父亲是哪里不如了他林三浪的意,至于带累整个裴氏。”
白棠没有问他为什么敢于直呼今上名讳,裴忱是明明白白地有着不臣之心,这些宗派修者本就超凡脱俗不为人间权术所辖,她今日听了记恨在心,却也终究无可奈何,甚至于无法追究裴忱分毫。
裴忱见她沉默,一挑眉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那如果今日宗主真要放你回去,你就帮我给你主子捎句话吧。”
白棠依旧不语。但她忽然隐隐有些惊恐,她不知道眼前这个青年人会说出些什么来,她只是记起自己曾经见过裴氏的惨状,还曾跟着陛下进过裴氏的祠堂。
祠堂里有一个死人,是站着死的,不是裴行知,因为裴行知死在藏书楼之前。
那时候白棠还年少,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那时候她也不是影卫的首领,只是陛下的一个暗卫,陛下也还未登大宝,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赶在六扇门前头来看一眼被灭门的裴氏。
她忽然觉得裴忱的眉眼渐渐与当年那具尸体重叠起来。
“你且去告诉他,今日是人人道路以目不敢怨言,来日若有人举起反旗,试看会有多少人相随!”
“你想做那个举旗的人?可惜游云宗是超然世外的修者门派,你不能再履凡尘。”白棠抬眼看他,眉眼肃杀。
“我知道。”裴忱没有说他预感游云宗终有一日会毁灭,因为没有人能阻挡魔主的归来,游云山总有一日将不复存在,这不是人力可以违抗,他只是仰头看天上舒朗云层里透出来的日光,日光刺眼,而他不曾闪避。“但总会有一个人,我会看着。裴氏是天官也是史官,剩我一人也是如此,而今虽不在朝野,倒也一笔笔都能记下,他生前堵得住天下人之口,改不了身后史书刀笔。”
裴忱给了白棠一个她全然未曾想到过的答案,于是白棠不知该怎么答。她忽然想,自己此刻该搏一搏,陛下与九幽不同,九幽要得到活着的裴忱,陛下要的却只是一个裴家上下无一活口的结果。
她现在离裴忱这样近,只需要一剑,就能了结这一切。
“你的杀气太叫人讨厌了,也不必等宗主,我来送你下山。”
临江别一贯是神出鬼没的,裴忱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随时随地响起来,故而并没有被吓着,只望着白棠奇道:“你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杀我,值得吗?”
白棠没有回答他。
裴忱点了点头。“果然,你想要杀我,就是你身后的人想要杀我,不知道九幽知道了这件事会作何感想,毕竟他们似乎暂时还不想让我死。”
白棠脸上微薄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去,然而裴忱没有再看她,只是向着临江别微微躬身。“劳烦长老了。”
“你不怨宗门瞒你许多?”临江别蒙在黑布下头的眉峰似乎微微跳了一下。
“我与云兄都还活着,所以不怨。”裴忱低笑。“不过我的确有许多问题想要得个答案。”
这时,他忽然听见了洞室里传出来的声音,不由得一惊。
这就说明游渡远布下的结界一惊被撤去了。
那是人身与地面撞击的沉闷一声。
裴忱往里望去,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游渡远说今日没有人会死,然而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