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手放在龛前的时候,便已经觉出了些非同寻常的阻力,同前些时候所见大不相同。石室里依旧是夜明珠的光芒,但这里的夜明珠似乎已经没什么用,因着那龛上的光芒已然是十分强盛,更因裴忱此刻伸出手去而变得愈发明亮,像是因被侵入了自己的领地而愤怒起来一样。
他自然不会因此而退缩。
征天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石室之中的,他站在一边负手看着,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一点怀念,又像是有些愤怒,甚至于还可能有惧怕的意味,但是裴忱此刻的注意力全在眼前,并没注意到征天此时的异样。
裴忱所觉出的阻力虽说比起之前甫一进门见到的那一卷而言是天上地下,倒也并非全然要将他路堵死的意思,至少裴忱几番试验之后,于如何穿过这道屏障是有了些心得。
这不是能用蛮力破开的,他对着那一道屏障反复输入自己的真力去,却觉得那不过是落入汪洋的一滴水,联想到这里是弟子入门时寻求功法的所在,这情景便不得不说是十分值得人怀疑了。
毕竟昆仑上下带艺投师的人只怕寻不出几个来,而放在这样要紧之处的功法,又不可能反倒叫自家亲养起来的弟子更难得了去,裴忱细细观察之下,更是觉出石室里像是有个阵法,不知连通向哪里,但若是这光幕是有阵法在后头支撑的,他那修为将力量灌注进去成泥牛入海便也不叫人觉得奇怪。
征天还是没有要提点他的意思,倒是在石室里四下打量着,是个饶有兴趣的模样。
裴忱见他这幅模样,倒是觉得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径直走过去,在征天饶有兴趣的目光里将自己前额贴在了光幕之上。
若是此地不能以蛮力破之,便又是一场心灵上的交锋了,先前不过是在光幕上略略一触便被拉进了幻境中去,这一回却是无论折腾多久都不曾叫他看见些什么特异的光景,大抵是因为此处那不知由谁设下的屏障太骄纵,非要人诚心以待。
论诚,则越不过以识海直接相面。
裴忱只觉得额头传来一阵凉意,像是有一片雪落在额前,那凉意转瞬即逝。
他的识海中先是出现了一道飘忽不定的光,那光起初是柔和的,渐渐却显得有些刺目。
裴忱听见了一个声音,其中几分不屑。
“你不是昆仑中人。”
“我是。”裴忱淡淡道。“如今已然榜上有名,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半路出家,却要觊觎昆仑绝学?”
“昆仑自己也是得来的,反倒敝帚自珍了起来。”裴忱低低笑起来。“而今天下将有大变,若是从一而终的昆仑弟子不能得了它去,倒不如叫我来。”
那声音似乎被裴忱所慑,一时没有再回话,而裴忱像是来了些精神,说得愈激昂了些。
“横沧纪那三卷天书不过是个幌子,眼下这却是实打实有着三卷天书一般的所在,依旧抱着门户之见,是真觉得自己能在动荡之中独善其身不成?”
裴忱说完才觉得自己似乎说的过于激动了些,倒开始担心自己会直接被逐出去。但没想到那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声音不过静默一瞬,便道:“我不过是个把守者,你真要得它,还得看自己造化。”
虽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不逊的一番话起了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裴忱却知道自己这第一关算是过了,他按捺心中喜悦,道:“若是铩翎而归,倒也无憾,只怕不能得见一面。”
裴忱只觉眉心一处又有一瞬的热。、
随后他看见赤地千里。
是他本不该见过,却也还是见过的场景,总有人要提醒他,这一幕终有一日会发生,叫他知道这便是天命难违之意,可他偏偏是不甘心的。
头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还不知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第二次见着的时候,还与来日这一种可能有过一战,然而那也不过是他心中的恐惧,并不能算数。
可现如今,他是第三次见这场景了。
裴忱像是悬浮在半空之中,而那断壁残垣与尸山血海之间站着一个人,依旧像是穿了征天的衣裳,那衣服是血一样的红,那张脸却还是青年人隽秀的模样。裴忱就看着那张十分熟悉的脸对着自己笑起来,总觉心头有些发寒。
好在那声音并不是裴忱自己的声音。
是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宏大庄严的意味,让人想起天道威严,偏偏裴忱此刻最不愿想起的就是所谓天道,他低头看着那同如今的自己别无二致一张脸,只定定看着,一丝惊讶的意味也未流露出来。
“你握此卷,便是给举世这一场浩劫。”
裴忱道:“那么,我的确能握此卷。”
似是未想到他会有此一答,那本有些嘲讽的笑意凝固在幻影脸上,像个将掉不掉的面具,总归显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尴尬。
“为天下计,你不该来。”
“为天下计,我才该在此处。”裴忱冷冷道。“你能做此景,便是能通晓未来,可知魔主将出,天下将乱?若无此书,便是更多人引颈受戮。”
“俯首为魔所牧,能保一条性命,奋起而反抗,则是白白牺牲。”幻影道。“你选哪一条路?”
“我选后者,但不为天下人代选。”裴忱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离那个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幻影更近了些,近到他能看见幻影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换,那毕竟是他的脸,每一处变动代表了什么,都叫他觉着十分熟悉。
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所以也不能全数看出来,裴忱只模糊觉得,自己这答案似乎切中了幻影的某件心事,叫他不能再发出像方才一般有力的诘问。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幻影轻笑。“黎民愚昧,怎可任由他们裹挟天意?”
“既是天意,当无人能改。既能为人所改,便不是天意。将一己之私推于天意二字,便不配为人所顶礼膜拜。”裴忱毫不犹豫道。“天意高邈难问,这天下众生之命,该由自己决出何去何从,纵我来日入魔,也不会裹挟旁人,因为那算是一种不平。”
幻影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颜色。
“你所求——”
“我求天下再无不平之事,故而若有我一手造出的不平,便会再无寸进。”裴忱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幻影,这与照镜子相似却也不同,毕竟镜中的人影不会变出别的表情来,故而裴忱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在照镜子,他是透过这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幻影,去问那卷自己有了神智,或是不知为什么东西所守护着的功法。
他不觉得自己有言出法随的本事,也不指望靠这几句话便能说动这幻影,既是关卡,想要越过去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不想那幻影问道:“你以为天地万物如何来?”
这问题是昆仑上下都太熟悉的一个问题。裴忱本是想不通的,可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他却忽然想得明白了些。
“天地万物,是因自己想生于这世上而来,若天地混沌苍茫无人可见,那么天地之存在也不过是空谈,唯有神魔人妖睁眼看了这天地一眼,晓得上为天下为地,晓得天道威严横压苍生,才有天地之存,天道之存!”
那是何其狂悖的一番话。
人人都说天地生出万物,裴忱却说须得有一双眼睛见了这天地,才有天地的存在,或是说如此天地才能被称之为天地,否则便不过依旧混沌蒙昧一片。
况且,若是说最寻常那一句万物生于天地便能过关,何以这卷书从未有人修习过?
裴忱听见那幻影叹息了一声。
那是很欣慰的一声叹息。
“人人来此,都会看见这一幕,只你似乎并不惊讶,看来对自己命数已有些了解。”幻影的声音温和了些。“但这不过是一种可能,今日便叫你知晓,此法一念成神,一念入魔,变幻无穷,唯心而已,故而名叫无涯,修者四下所见苍茫无涯之中一粟之意。”
修行无涯。
裴忱知道其中含义,也知自己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正合了这卷书。
唯心而已,故而有心者无往而不利,随心而动,先有人而后有天地,如此天道又有何惧。
幻影向他伸出手来。
裴忱不自觉抬起手来,一实一虚两只手交握,裴忱只觉手心一重,便有个黑沉沉的卷轴落在了手里。
周围一切都消失殆尽,又是那狭小石室,他眼前的小龛已然是空了。
“小子,我听见你先前说那些话了。”征天感慨道。“不想你倒是有几分通透,只是这话不要再对旁人说,旁人不会信,但若叫旁的什么听见了,便有你好受。”
这便是意指天道之中寒英的意志不会容许他有此等想法了,寒英消散之前乃是众神之皇,神见修者本就如见尘埃,焉能忍得裴忱如此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