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清楚地记着这个名字。
纵然他博闻广记,本也不至于什么人说过的什么话都记个清清楚楚,只当是明珠泪那样的神情叫他不能忘,所以这名字便也一并记下了。
又或者,是那个人与他纠葛太复杂,故而叫他不能忘,再见刀兵相向也好犹豫不肯下手也罢,此刻总是有些怀念的。
“是她,也不是她。”镜君淡淡道。“彼时我尚年幼,听闻圣池里罕见出了并蒂之莲,那便是她们姐妹两个,每一代圣池中诞生的都是姐妹,可她们两个却是实实在在地双姝。”
她望着那已然干涸的石池,眼里有怅然神色。
“她们姐妹两个实在生得很美,即便在我族之内,也是一等一的容貌。凡世女子容貌盛了些,便总身不由己,有时还要为男子罪孽做个理由——但在我族之内,那张脸却是实打实的不祥。”
“总不会是多生了一只眼睛或是一个鼻子,怎地便知不祥?”裴忱奇道。
“我族本亦精擅于预言,只多年之后,那血脉在一次次转生中渐渐稀薄。”镜君低低地叹息。“那是我族至高的血脉,但终究为凡尘所染,无以为继。是天道或是神明忌惮那样的能力,所以即便有人将那随着血脉而生的能力记录下来试图叫人修炼,最终也依旧没能成功。”
镜君忽然抬眼看裴忱。裴忱起初不明所以,心下却忽然一动。
临江别交给他的残卷,似乎便被征天指出世上无人能习得全卷。
果然,镜君微笑道:“再见你时,便觉得你身上有我族的气息,大抵是修习过那残卷了。当年那卷手记写成之后,山谷之中便年复一年的有地火喷发,我族意识到那是上天的警告,便将之毁去,只有一人不忍如此功法被毁,挟了一点残卷离开此地,入了凡世——却不想兜兜转转会落进你手中。”
裴忱不曾想到自己同饮冰族还有这样的纠葛,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默念一遍那有些晦涩的口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地的风在绕过他身边时似乎是温柔了些。
“而那等血脉未曾断绝时,便有人留下了一卷画。画上画得便是那样倾城一张脸,说这张脸出现的时候,我族会有大劫。”
“所以你们放逐了那对姐妹?”
“不,她们是自愿离开的。”镜君抚摸着怀中女子青白的脸庞,眼底似有泪光。“当年她们一日日长开,与那卷画愈来愈像的时候,族内是有人说要放逐她们的。但族长说,劫数便是劫数,任何要为避免这劫数而做的事情,最后都反会成了应劫的原因。”
裴忱本不敢多看那女子,不是觉得害怕,而是怕看了更像亵渎。此时他终于忍不住看了过去,他曾在幻境里看见了许多饮冰族的女子,一个个都是清丽绝俗的容貌,而眼前这一个却似乎更流于普通,只眉眼之间便有种恬然而睿智的气息。
“只是她们两个无意中知道此事,不愿让族内蒙难。她们本想自绝,可自绝之人的魂魄有了血煞之气,回到灵池之中反而不美,要族长动手,族长也不愿叫她们只为这预言而死。”镜君笑意惨淡。“最后她们只好将自己放逐,那时她们也还年幼,而我在那不久之前便决定要离开,便与她们同行离开。”
“所以你们都入了千山?”裴忱不解问道。他从镜君口中听出那两个女子的决绝刚毅,总觉得那样的女子是不该跻身魔道之中的。
但他随即又笑自己痴愚。
饮冰族本就不是凡人,她们所见所闻,从来与凡世间不同,那样的眼睛是不会有偏见的,自然对她们而言,千山内外也就并无分别。
“明月裳遇上了九幽少主,见之而倾心,故而去了九幽。明羽裳不知去向,但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她。”说到那位九幽少主的时候,镜君的语气讽刺非常,显然所指便是洛尘寰。
原来明月裳与洛尘寰是有一段干净而纯粹的时光的,只明月裳不知道后面会发生多少不可控制的事情,也不知道在她为洛尘寰牺牲了那样多之后,洛尘寰做出了怎样叫她后悔的事情。
裴忱为那素未谋面的女子而唏嘘。
镜君却不曾发觉裴忱此刻百转千回的心思,她本是玲珑剔透的人,看出裴忱魂不守舍并非难事,只可惜现下她自己也沉湎于回忆之中不能自拔,自然无暇他顾。
“那一年我任大光明宫的宫主两年,刚刚将宫中余孽整肃清理完毕,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宫主。”这本是一件该让人感到欢欣鼓舞的事情,但裴忱未从她语气中听出半点欣悦。“有人说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子要来见我,她拿着的是我族信物,于是我见了她。她当时已经衰弱异常,只把一个襁褓婴儿交给我,让我把她送回族内去,想不到那便是我最后一次与活着的她们相见。”
裴忱的心脏忽而漏跳了一拍。
他已经意识到那个婴儿是谁了。
原来洛尘寰还是有几分真心在的,所以明珠泪有那样的姓氏和名字,只可惜,那真心毕竟有限,宏图霸业前不值一提,多少年来都是多情只为无情苦,若世间女子能如男子一般无情,那便也不是如此乾坤。
他轻声问道:“那婴儿有名字么?”
不知为什么,他想要知道明珠泪的本名,一个父母所取的名字,而不是杀人者为了一点虚假的怀念而留下的名字。
镜君摇了摇头。
“她没有为那婴儿取名,我当然也不会越俎代庖,当时我已经看出她耗尽了魂魄之力,今后只能在凡世轮回,再回不到族内去,而那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女儿——多少年来,我族人总也有去凡世走一遭的。至于与旁人结婚生子当然也有,只我族是强势的,即便与他人诞下后代也一定会是女子,这本也算是件好事,两人都可回圣池转生,然而她生产时遭人暗算,便只剩下了送一人回归族内的力量。”
镜君看着那破碎的池子,苦笑一声。
“只可惜,现在再也没有人能从这池中诞生了。”
虽知有些异想天开,裴忱却仍然问道:“不知这池子可有修复的可能性?”
“那是我族先祖谪落凡尘时留下的,不是人力可以修复。若我有一天入了炼虚之境,或许会回来试上一试,只怕也是不行。”镜君摇头。“只恨我一上任便是这幅模样,多少年不能修复暗伤——”
她忽然不肯再说,眸光微转。裴忱心下狂跳,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一瞬的沉默,只剩下一点叮叮当当的响声。
是阿尔曼所发出来的。
阿尔曼正闷声做体力活,将四面女子身上刀剑一一拔出,只不肯去碰那些未曾闭合的眼。他这样的骁将当然见过许多死不瞑目之人,那不是惧怕,只是一种尊重。
那是他家大人的同族,也是世上最无辜的一群人,这世间人为名利攻伐,终于将这片世外净土也囊括在内。大人昔日的族长并没有说错,一切为避劫所做的事情都会变为应劫,因为劫本不是从外而来,是由人心而起,人心不绝,杀劫便也不会断。
他也不曾碰触那些女子,只把刀剑一把把扔出山谷去,暮色下一时间只有刀剑被扔在冰面上清脆的响声。
裴忱不敢再去看镜君,却几乎能听见自己大脑飞速运转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一点秘密,不是知道了便会死的那种,因为早就是无人在意的陈年旧事,镜君被谁所伤从来不是值得注意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她伤得如何,究竟还能不能恢复,但谁也不知道镜君会不会觉得他知道得太多。
看来镜君不全是被昆仑所伤,那只是一个掩盖大光明宫丑事的说法。镜君当年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在大光明宫宫主的位置上坐稳,只是隐患毕竟没有全数肃清,才会有如今这第二场动乱。
“池子毁去,那雪莲可还在?”裴忱看镜君一副思索模样,心下几分忐忑,赶紧出言相问,不欲镜君再就此思索下去。
镜君答道:“雪莲不在此地。”
“那大人同族魂魄,又当如何?”
阿尔曼向来与裴忱不对盘,此时却是在无意之中帮了裴忱一把。裴忱知他不过是担忧镜君,却也有几分感激在,只他那感激的目光是落在了空处,阿尔曼只专注地看着镜君,眼里再无其他。
裴忱叹了口气,全当自己多事不再言语。
“让她们留在此地吧。”镜君淡淡道。“一个两个都是清清白白女儿家,转去凡世要给那些个男子为奴为婢,还不如便在此地干净。只毕竟不能这样做冤魂,我还需在此逗留一段时间。”
裴忱忽然生出一个极为荒诞的想法。
他觉着镜君是在等永夜的到来。
“雪莲是不是只在永夜之中开放?”
镜君有些讶然地笑了。
“你倒是很聪明,是,我也是要在此地等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