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见宇文泰羽翼渐丰，如何不急。怎奈魏帝元修不时发难，自己接应不暇，遑论西顾。高欢坐镇晋阳，留侍中封隆之与仆射孙腾二人在朝，本意监视天子。不想这二人竟为争一个寡妇，内讧不止。原来，魏帝元修妹妹平原公主元明月年青貌美，艳名远播。偏偏红顔命薄，夫君早逝。京中豪族无不垂涎。侍中封隆之、仆射孙腾皆鳏居，争欲尚主。二人争相示好公主，公主却兴意阑珊，视若罔顾。封隆之心急，入宫求见天子，求请赐婚。魏帝元修见了，心中暗喜，正好乘此机会使二人反目，除此肘腋之患。元修道：“朕瞩意于卿，奈何孙仆射倚高王之势，强要求娶，委实难为。”封隆之听了，心中记恨，却不言语，默默退还家中。暗中搜罗孙腾种种不法之举，在朝会中结联十余名大臣，一同弹劾孙腾。孙腾早就接到元修密报，亦查实了封隆之贪渎劣行。在朝堂之上，反唇相讥，毫不相让。二人愈斗愈凶，激出真火，竟然在朝堂上撕扯打斗成一团。群臣齐上，方才拉开二人。元修强忍住笑，佯怒道：“朝堂之上，岂是殴斗之所！二人名为公卿，实市井匹夫不如也！娄昭将军，烦劳爱卿赴晋阳，传旨高王处置此二人。”封隆之下得朝来，心想：“告状须先言。”当下，收拾停当，直奔晋阳。孙滕听说封隆之去了晋阳，生怕其在高欢面前言己劣行，亦连夜奔往晋阳。不多日，娄昭传旨至。高欢见了，知是魏帝计谋，却不能问罪于天子。只可怜了封、孙二人，被高欢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此还不解恨，高欢又令二人相对，互批脸颊。二人本就有仇，扇起耳光自然舍得用力。不多时，二人已是猪头肿脸，被从人扶回府中休养不题。
魏帝元修用计逐了高欢亲信，以斛斯椿兼任领军。椿入宫谢恩毕，语道：“建州刺史韩贤、济州刺史蔡俊皆贺六浑党羽，各据要害之地，宜先去之。”元修从其言，改置都督，革除建州刺史之缺以去韩贤。又使御史举蔡俊罪，罢其职，以汝阳王元叔昭代之。建州处于太行要道，晋阳南下洛阳之重要关口。蔡俊又是高欢旧时好友，高欢岂能置若罔闻？上书道：“蔡俊勋重，不可废黜。若以汝阳有德，当受大藩，臣弟高琛猥任定州，妄叨禄位，宜以汝阳代之。”元修不从其请。高欢大怒，密书蔡俊，使据济州，不受朝命。五月丙子，元修增置勋府将六百人，又增骑官将二百人。又云欲伐梁，尽发河南诸州兵数十万，悉赴京师，大阅于洛阳城外。大兵南临洛水，北延邙山，军容甚盛。元修与斛斯椿戎服观之。复恐高欢介怀，密诏高欢，言：“宇文黑獭、贺拔破胡各据形势之地，颇蓄异心，故假称南伐，潜之为备。”高欢得诏，大笑道：“朝廷掩耳盗铃，吾岂受其愚乎？”即上表，言：“荆、雍既有逆谋，臣今潜勒兵马二十万，渡河击寇。”遂遣恒州刺史厍狄干，领军将军娄昭，冀州刺史尉景等将，率兵西进。元修出表以示群臣。众臣皆言：“欢兵一动，必直抵洛阳。其意叵测，宜急止之。”元修大惧。命温子昇代笔致书高欢，令其罢兵。书曰：
朕不劳尺刃，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今若无事背王，规相攻讨，则使身及子孙，还如王誓。皇天后土，实闻此言。近虑宇文为乱，贺拔应之，故陈兵严戒，欲与王俱为声援。本望君臣一体，若合符契，不图今日，分疏至此！所以投笔抚膺，不觉唏嘘。
高欢览书，心道：我与魏帝势成水火，唯有先发制人，引兵入朝，除君侧之恶，奉迎大驾，迁都邺城，方可自保。筹划已定，遣娄昭引三万人马，镇守河东一路，以防帝驾西行。又遣侯景把住白沟河，将一应地方粮储皆运入邺，不得解往京师。上表抗言：
臣为嬖佞所间，陛下一旦见疑。臣若敢负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孙殄绝。陛下若垂信赤心，使干戈不动，佞臣一二人愿斟量废黜。
元修览表大怒，收拢十万人马，结阵于黄河沿岸，与高欢大军对峙。高欢探听得朝廷调兵，不甘示弱，聚齐兵马，晓喻众军：
孤以尔朱擅命，建大义于海内，奉戴主上，诚贯幽明，不料斛斯椿邀宠构谗，以忠为逆。今表南进，诛君侧而已。
高欢自领大军屯于弘农，以高昂为先锋，浩浩荡荡直趋洛阳。元修闻讯，欲督军出战，然粮粟不至，军食无出，难以久持，委实堪忧。王思政进言道：“观高欢之意，非口舌所能喻，兵必南来。洛阳非用武之地，难与争锋，不如迁驾长安。以关中为根本，地险而势阻，资粮富足，兵革有余。况宇文泰忠心王室，智勇兼备，可堪重任。再整师旅，克复旧京，殄除凶逆，天下传檄而定也。”此语一出，百官多附议。东郡太守裴侠道：“宇文泰为三军所推，据河山之险，自成一国。已操戈矛，宁肯授人以柄。虽欲投之，恐无异避汤而入火也。”思政道：“然则若何而可？”侠道：“图欢有立至之忧，西巡有将来之虑。且至关右，徐思其宜。”元修虽然畏惧高欢，犹恋旧都，因此游疑不决。
宇文泰在关西，听闻主上与高欢兵戈相见，谓长史于谨道：“吾承众将拥戴，据关中险固之地，将士骁勇，土地膏腴。今天子在洛，迫于凶顽。若陈明恳诚，算时事利害，请都关右，挟天子以令诸侯，奉王命以讨暴乱，此桓、文之业，千载一时也。”于谨道：“将军不必心急。天子据河洛，尚有十数万敢战之士。若此时接来，如何处之？不如稍待旬月，其兵众冰消瓦解，走投无路之时，开门纳之，必敢恩德。届时天子势力单孤，也易掌控。”宇文泰大喜，依于谨之计，选上将王贤，领人马一万，据住华州。自领大军屯于弘农，复又请于谨作檄文，传遍四方，历数高欢之罪。檄曰：
高欢出自舆皂，罕闻礼义。一介鹰犬，效力戎行。冒恩私，遂阶荣宠。不能竭诚尽节，专挟奸回，劝尔朱荣行滋篡逆。及荣以专政伏诛，世隆以凶党外叛，欢乘其间，暂立建明，以慰天下，亦可勋垂不朽。孰意假推普泰，欲窃威权，称兵河北。以讨尔朱为名，黜陟自由，迹同谋逆。幸而人望未改，天命有归，魏祚方隆，群情翼戴。欢因阻兵安忍，镇守边隅。然广布心腹，跨州连郡，禁闼侍从，悉伊亲党。而旧将名贤，正臣直士，横生疮痏，动挂网罗。故武卫将军伊琳、直阁将军鲜于康仁，忠良素著，天子爪牙，欢皆收而戮之，曾无闻奏。孙腾、任祥，欢之心膂，并使入居枢近，知欢逆谋将发，相继逃归。欢益加重待，亦无陈白。故关西大都督贺拔岳，勋德隆重，兴亡攸寄，欢忌其功，乃与侯莫陈悦等私相图害。幕府受律专征，便即讨戮。欢知逆状已露，惧罪见责，遂遣蔡俊拒代。又使侯景等阻绝粮粟，以弱王室。恶难屈指，罪等滔天。其州镇郡县，率土黎民，或为乡邑冠冕，或为勋戚世裔，并宜同心翼戴，共效勤王之举，毋贻从逆之诛。封赏之科，已有别路。檄到须知。
高王见檄大笑道：“此檄必出于谨之手，彼欲以言语耸动天下乎？此何足为吾害？”乃令军士倍道进发，限在七月十三俱集黄河渡口，以便进取。将令传下，高欢兵行甚速，尤以先锋高昂为甚。高昂兄长被害，屡欲报仇不得机会，如今自是奋勇前行。魏帝元修所辖之兵多为新募乡勇，所任将帅多是纨绔膏粱，如何挡得住百战余生的虎狼之师。高昂一路上抢关夺寨，锐不可挡，连下九城十三营，进展神速，率先杀至黄河北岸。斛斯椿见形势危急，言于元修：“臣闻高欢之兵三日夜行一千余里，人马必乏，此兵家所忌，当乘便击之，方可取胜。而主上以万乘之重，不能渡河决战，方缘津据守。且长河万里，守御兵将难以兼顾各方。若一处得渡，大事去矣。椿请率精兵一万渡河击之，掩其劳敝，可以得志。”元修盛赞此计。黄门侍郎杨宽与椿不睦，进离间之言：“高欢恃其兵强，遂至以臣伐君，无所不至。今假兵于椿，恐生他变。椿若渡河，万一有功，是灭一高欢，又生一尔朱兆矣。”元修素无主见，遂敕斛斯椿停行。椿叹道：“今荧惑入南斗，上信左右间构之言，不用吾计，岂天道乎？”朝中无大将可用，只好倚重亲贵，元修令汝阳王元暹领大军，驻石济，统领全局。
高昂至黄河渡口，却不见船只。原来一应民船早被征至南岸。高昂报仇心切，急令士卒打造木筏。高昂亲自监工，见有迟缓怠工者便是一顿毒打。正心急间，刘贵押粮草至。高昂见驮运粮草的牲口中有百余匹骆驼。问道：“这骆驼可善泳否？”刘贵笑道：“此物生于荒漠，如何识得水性。”高昂道：“不妨一试。”说着纵身跃上骆驼，驱入河中。说来也怪，这畜生到得水中，毫不惊慌，四蹄展开，踏水而行，缓缓往南岸游去。手下将士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幸得此时正值枯水期，水流甚缓。不多时，这一百余骑已临南岸。南岸守军早就望见高昂所为。只因太过离谱，只顾呆看，竟忘了放箭阻拦。待得高昂率部杀上岸来，方才醒悟，却如何挡得。高昂当先破敌，一通大杀大砍。守兵纷纷避让，竞相逃命去了。高昂夺了渡口，放船接大军过河。稍作休整，提兵直取石济。高昂来至城下，却见元暹早就陈兵城外，严阵以待。高昂喝道：“高敖曹在此，谁来一搏！”元暹回顾诸将，言道：“谁敢去敌?”众将皆低头不语。元暹叹道：“高敖曹非一人可敌也。”无奈之下，出至阵前，厚着脸皮言道：“我帐下勇将颇多，皆欲与汝一战。一时间实不知该派谁前去。不妨让其一同上前领教将军武艺。”言罢，也不等高昂答复，下令诸将出战。高昂望见对面三十余员大将一窝蜂也似地直冲自己而来，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催动战马，挺槊迎击。不多时，有六员大将被高昂挑落马下。所余之将见势不好，掉头便跑。高昂策马紧追。元暹慌忙调兵拦阻。高昂厉声道：“今番至此，只杀昏君，尔等速速闪避，毋白白送了性命！”言语间，杀入阵中，复挑翻了三员敌将。敌军惊散，高昂如入无人之境，径入中军，夺下了元暹大纛旗。元暹中军大将贾显智与高欢有旧，素有归降之意。今见势危，在后呼道：“军败矣，愿乞降！”一时众军皆降。元暹不能禁止，退入城中。又自度把守不住，复引数十亲兵穿城而出，向南逃窜。高昂入城，留副将安民守城，自己带了轻骑，一路南下，兵锋直指洛阳。
魏帝元修这几日连接败报，心惊不己。王思政进言：“高欢之心，行路所共知矣。洛阳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地。关中有崤、函之固，一人可御万夫。且士马精强，粮储委积，进可以讨除逆命，退可以保据关、河。宇文夏州纠合同盟，愿立功效。若闻车驾西幸，必当奔走奉迎。藉天府之资，因已成之业，一二年间，修缮旧京，募壮士，演战阵，劝农桑，何虑不帝业不兴！”元修道：“此议可行。”正说话间，宇文泰遣帐下都督杨荐入朝，面陈忠悃。元修大喜，当即召见。杨荐道：“泰本意卷甲赴京，特以欢兵西指，深恐关中有失，故兵发中止。遣臣来者，恭请圣驾入关，以图后举。如合上旨，躬率将士出关候迎。”元修道：“行台既忠于朝廷，朕亦何辞跋涉。”元修欲结泰欢心，授宇文泰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如此犹嫌不足，复许婚亲妹冯翊长公主。当下草草收拾，同一班文武仓惶西逃。时有谚：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京城兵众知天子将西出，夜里逃亡者过半。高欢行至河津，知元修已西去，遂吩咐段韶飞马过河，巡阅三军，嘱令各守营寨。大军匆忙渡河，河桥军士未逃者皆拜服出迎。次日，高欢入洛阳，朝官跪道相接，百姓皆执香以迎。以永宁寺壮丽，暂作行署。遣段韶率轻骑追帝，请驾东还。斛斯椿妻黄氏、幼子斛斯演一并斩首。复下令，朝臣西去者，不论王侯贵戚，悉收其家属拘于瑶光佛寺，还者放免。若有劝得帝回者，重加官爵。
魏帝元修西行，事起仓卒，刍粮未备。星夜往龙门进发，粮秣乏绝，三二日间从官唯饮涧水。本有五千禁军相随，不想一夜之间，亡者过半。追兵旦夕且至，势甚危急，因此不敢稍息，一路上饥困交加，狼狈不堪言。车驾循河西行，见人烟萧索，大异于洛阳气象，元修悲不自胜，左右亦流涕。行了二日，有王思村长者数人以麦饭壶浆进献。元修喜出望外，许免赋税十年。村民闻了，皆来拜谢。却有懵懂小儿，不识天子威仪，齐声吟唱：“狐非狐，貉非貉，焦梨狗子啮断索。”元修听了，隐隐不安，命内侍去唤小儿。却见众小儿一哄而散，不知所踪。元修怅然，吩咐从人起驾。刚行了一里路，后面杀声响处，高昂追兵迫近。高昂马快，呼啸而至。王思政见状，大呼道：“我且去挡他一阵，陛下上马快走。”斛斯椿将元修扶上马，仓皇而逃。王思政硬着头皮上前，斗了十余合，被高昂一槊剌中右股。王思政负痛逃去，意欲引其向南。高昂却不上当，弃了思政不赶，复又向西去追天子。元修带人一路奔逃，从人四散，只有斛斯椿相随。不多时，高昂又追赶上来。高昂远远望见车驾，大喝道：“昏君，偿我兄长命来!”这一声断喝，直唬得元修险些瘫软在马上。正欲再逃，前面旌旗舞动，无数兵马涌出，拦住去路。元修心知不免，下马与斛斯椿相抱而泣。
元修自知没了活路，正要伸颈待死。却见前方兵马来至近前，为首一将下马跪倒，免冠流涕，言道：“陛下颠沛流离，臣不能武遏寇虐，罪莫大焉。”元修抬头看来，不由大喜。原来是宇文泰救驾而来。元修答道：“公之忠节著于遐迩，朕以寡德，负乘致寇。方以社稷委公，公其勉之。”将士皆呼万岁。元修喜出望外，竟不顾天子威仪，握宇文泰手，放声大哭。言语间，高昂杀至。关陇军中李弼、李虎、侯莫陈崇、独孤信、杨忠等将一拥而上，各执兵刃，一通乱打。战了半个时辰，高昂力竭而退。宇文泰迎奉元修入长安，让出官邸权作宫室，大封百官，众皆欢喜。只是长安残破，家国草创，从官皆无住处。初闻高欢拘其家属，归者得免，逃回者过半。留者皆无妻小，权借民居暂住。
高欢见宇文泰迎回天子，大怒，亲自将兵来攻潼关。守将毛鸿宾出城接战，未几，兵败被擒。高欢进屯华阴。龙门都督薛崇礼以城降。长安震动。宇文泰起倾国之兵相拒。高欢军久战疲惫，引兵东还，使行台长史薛瑜守潼关，大都督厍狄温守封陵。以薛绍宗为华州刺史，发民夫一万，于蒲津西岸筑城守御。高欢逼走天子，颇有悔意。连上四十启，魏帝元修只字不答。高欢无奈东还。以元修弃国逃跑为由，遥废其帝号。率百官迎清河王世子元子善为帝，大赦，改元天平。于是魏一判为二，河以西曰西魏，河以东曰东魏。元子善时年十一，是为魏孝静帝。欢实贪其幼而立之。又为世子高澄求聘于天子，以固已位。孝静帝亦有心安抚权臣，遂定下婚约，将妹妹元仲华指与高澄。只是公主年幼，一时尚未成礼。
高欢安定朝中，便要整兵再度西进。不想侯景告急文书忽至。原来魏帝元修与高欢兵戎相见，恐力有不逮，降诏贺拔胜领兵赶赴洛阳勤王。贺拔胜将荆州兵北上，行至途中，方知天子西迁。贺拔胜只好派右丞阳休之奉表入函谷关，正欲回荆州，得知荆州城中豪强邓诞与侯景里应外合，捉住守将元颍。侯景趁荆州空虚，分兵略地，不数日，三荆之地皆入其手。贺拔胜闻讯大怒，兵进南阳，候景引兵相拒，被贺拔胜连破数阵，退回襄阳。贺拔胜围了襄阳，连日攻打甚急。高欢接了急报，不敢怠慢，放下西征之事，急命高昂领兵赴援。又恐高昂刚愎有失，以慕容绍宗为副将，领了五万精兵，星夜驰援。
高昂统率援军至襄阳，却只见侯景引着一众残兵回城，不见贺拔胜踪迹。原来贺拔胜连日攻城，襄阳城旦夕且破。侯景幕僚王伟献策，命荆州父老出城招降贺拔胜军士。贺拔胜所部多是荆州土人，闻父兄招唤，皆无战心。侯景见彼军心已乱，乘势杀出，荆州军人心离散，多有降者。贺拔胜见士卒渐散，心中焦急，兀自勉力聚拢兵马。猛的肩头上一紧，却是被侯景射中了一箭。贺拔胜大怒，提棍上前，却被大军阻住，无法突入。眼见得敌军四合，身侧仅余数百人。贺拔胜心中惨然，拔剑欲自刎。左丞崔谦道：“将军不可轻生。今西归无路，不如暂投南朝，再图后举。”贺拔胜听了，抖擞精神，拼死杀出重围，引了残兵一路东向，投南梁去了。侯景率领七千人马一路追赶。到了江夏，正遇上南梁名将陈庆之，被打得丢盔弃甲，逃命回来。高昂到了荆州，正遇见侯景退兵回来，叹道：“久闻陈庆之勇绝，未与一较，实憾事也。”
高欢收了捷报，心喜，大宴群僚。席间，司马子如道：“洛阳建都已久，王气将尽。且西邻贼寇，南近萧梁，非据守之地。何如迁至邺城，以建中兴。”高欢从其所议，下令文武军民限三日起发。以亲信将佐先行护驾迁往邺城，自己留后处分。东魏帝元子善离了洛阳，六宫从行。军民四十万户仓促就道。改司州为洛州，以尚书令元弼为洛州刺史，镇洛阳。时宫阙未就，东魏帝至邺，暂居北城相州。是时邺下盛传童谣：
可怜青雀子，
飞来邺城里。
羽翮垂欲成，
化作鹦鹉子。
青雀子者，即河清王之子，东魏帝也。鹦鹉子者，后来高欢次子高洋代帝夺国时年号神武之验，却是后话。兴建新都，所耗甚巨，高欢王命拆洛阳旧宫木料以济之，限日速成。洛阳自此日渐衰落，旧日公卿府邸，多为流民工匠所居。更有城北之地，竟成缸瓮窑场。有诗云：
洛阳城北上高里。
殷之顽民昔所止。
今日百姓造瓮子。
人皆弃去住者耻。
高欢为安民心，出粟一百三十万以赈新迁之民，民始宁居。又将次女嫁与东魏帝为后。高欢处分已定，遂辞别天子，归镇晋阳。方至晋阳，忽报西魏宇文泰引兵攻潼关，守将薛瑜阵亡，关隘失守。诸将咸请救之，高欢道：“吾方迁都，未暇发兵，彼必不敢深入。进讨之期，且俟后日。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州豪强刘蠡升，骁勇绝伦，民夷畏之。距石州百里有一云阳谷，周围四百里，蠡升据之。招兵买马，日益强盛。手下精兵数万，勇将百员。见天下纷乱，竟也做起皇帝梦来，建国曰汉，称天子，置百官、后妃。复发兵遣将，四处掠地，石州一路，皆被扰害。蠡升窥见魏分为二，中原扰乱，觊觎之心渐滋。亲领大兵来夺石州。官兵不能抵敌，据城不出。高欢接得告急文书，召集诸将，言道：“蠡升强横日久。昔日尔朱荣、尔朱兆累次发兵征讨，俱未全功。非吾自行，难绝后患。”诸将咸请从征。于是点选精骑三万，猛将二十员，即日起发。行前嘱世子高澄道：“并州事尔自主之，倘有疏失，责在于尔。”高澄再拜受命。高欢遂起兵星夜前往，兵至石州，假意与刘蠡升订约许婚。蠡升意骄，不做防备。高欢纵兵突袭，几番大战，诛蠡升及弟刘信明。大军得胜回转。方至晋阳，便有亲信来报世子乱伦劣行。
世子高澄自幼聪颖过人，能言善辩。十岁时独自出马为高欢招降悍将高昂。十一岁时，为高欢使者，两次赴洛阳朝觐孝武帝元修。高澄屡与议政，对答如流，详加剖析，丝丝入扣。高欢极为赏识。高澄自其父远出，初时颇为勤谨，日久便有些懈怠。这高氏父子，皆人中龙凤，却是最好女色。高欢位高权重，从各地网罗美女无数，分院安于府内。世子高澄，每日见了艳羡不已。高欢诸妾之中，最宠郑氏。郑氏，名大车。出身荥阳郑氏，郑俨祖之庶女。曾嫁给广平王元悌为妃。后来元悌死于河阴之变，郑大车孀居邺城，被高欢看中，收为侧室。有道是色胆大于天，不几日，高澄便与庶母郑大车勾搭成奸。后人有诗讥之：
占得人间第一芳，
游蜂堂下已偷香。
广寒宫里伦常乱，
此日飞仙乱更狂。
郑大车侍女，唤作穆容娥，生母邹氏曾为北魏公主元仲华乳母。元仲华与高澄有了婚约，虽未行礼，对高家之事却格外留心。因是频频重赏穆容娥，让其留意。高澄与郑大车私通，被容娥撞破，畏惧高澄杀人灭口，唯有求庇护于公主。公主早听闻高澄行止，不想如此不堪。大怒，入宫面圣。孝静帝不敢得罪高家，只得好言相劝。公主却是不听，执意退婚，大哭大闹起来。一时间，宫闱之内，人尽皆知。高欢听了此事，暴怒。令左右将高澄牵下，去其衣冠，痛杖一百。世子被打得皮开肉烂，满身血染，死去数次。囚于内监，奄奄一息。其母娄昭君亦被禁足。是时，尔朱英娥亦受高欢宠幸，育有第五子彭城王高浟，高欢动了废长立幼之念。
娄妃爱子心切，致书司马子如，求其转寰，随信奉上文簿一卷。子如见文簿所记，皆是自己往日劣行，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子如贪渎，多有把柄在高澄手中，自然任其驱使。次日绝早，来见高欢。子如见了高欢，略将朝事述了一遍，起身告道：“久不见内主娘娘，求入宫一见。”子如以乡闾之旧，每次自京回来，皆得进见娄妃。高欢道：“汝勿往见。世子不堪承业，行将废之，其母安得无罪？”子如佯为不解，惊问道：“大王何出此言？”高欢告之原委。子如道：“大王误矣。内主是大王结发之妇，又有大恩于王，以家财奉王立业，患难相随，困苦历尽。王在怀朔被杖，背无完皮，妃昼夜供给看疮。后避葛贼，同走并州，日暮履破，妃又亲燃马粪，代为补靴，情义何可忘也？且其弟娄领军为腹心之佐，大功屡建。郑氏一女子如草芥，况此等暗昧之端，未定真假。王奈何以贱婢之言，而欲弃此三人也？大王妃嫔众多，郑夫人独邀宠幸，或有忌之者造言兴谤亦未可知。世子恃王亲子，在宫出入自由，不避嫌疑，理或有之，如此背伦之事断无有也。宫婢们畏威惧刑，贪利卖主，逞口妄供，何足为信？大王凭一时之怒，而失善后之图，窃为大王不取也。”高欢被子如一番言语，怒意稍解，渐有悔心，便道：“既如此，卿为我勘问之。”子如领命，随到监所，据案而坐。召出世子，子如道：“奉敕追勘，世子莫怪。”子如见世子形容憔悴，满目忧愁，起携其手道：“男儿何意畏威自诬？”命坐一旁。先叫穆容娥，喝道：“汝诬陷夫人，大王已经察出，倘不诉出诬陷实情，难逃一死。”言罢，下令严刑拷打。子如一心为世子开脱，不听穆容娥言语，将各类酷刑用了个遍。穆容娥昏死数度，复被冷水激醒再打。如此二日，容娥实在熬刑不过，叩头道：“唯公相之命。”子如早令人写好书供，当下让其画押。子如又授意郑氏房中奴婢数人，力证郑氏无辜，一并立下证辞。子如判毕，取了书供来见高欢。高欢看了，大喜道：“我固知此事非公不能了也。”便命内侍召请娄妃及世子出见，子如亦上前拜见。高欢谓子如道：“全我父子者，尚书之功也。”当下赐黄金千两，以酬其功。高澄也送他良马五十匹。是夕，留子如共饮，尽欢而散。穆容娥赐死。高欢待娄妃如旧，而爱郑娥有加。郑大车后生下第十四子，为北齐冯翊王高润。却不知高润生父为谁。
不数日，高澄伤愈，自请入东魏朝廷辅政。高欢旧部多有贪渎不法者，高欢碍于旧情，并不深责。老将尉景暴敛于民，人皆厌之。一日，高欢宴群臣于府中。厍狄干佯醉，求官御史中尉。高欢疑惑，问道：“何意下求做此卑官？”厍狄干道：“欲捉尉景。”高欢大笑，示意手下戏优董桶戏弄尉景。董桶得授意，当场剥尉景官服，且剥且说道：“公剥百姓，董桶何为不剥公？高欢警尉景道：“可以止乎？”孰料尉景倚老卖老，竟言：“与尔计，生活孰多？我止人上取，尔割天子调。”高欢笑而不答。如今高澄请命，高欢即允。奏过天子，以高澄为尚书令，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入辅朝政。在廷诸臣虽闻世子器识不凡，见识卓然，犹以年少轻之，心内并不服气。及视事，尚书省积案如山。高澄目不停览，未及数日，诸事悉了。在朝堂上听断如流，驾驭全局，英明决断。又引并州别驾崔暹为吏部左丞，凡有参劾，不避权贵，用法严峻。由是内外震肃，百官皆拜服高澄胆略气魄。东魏朝政日渐清明。这一日，柔然遣使朝贡，求尚公主。高澄主政，择宗室女子加兰陵公主封号，和亲柔然，安抚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