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慕贤没有拦着,其余人也不便发话。但他们都悄悄交换着不赞同的眼神,认为阮先生带出来的这个徒弟还是太年轻了,毕竟对着一个前朝的太监,施舍过多的善意反而是不合时宜。
他们一路上避着人烟行进,带着的干粮被这一路的风吹着,已经变作了石头。那太监并不嫌弃,专心致志的啃着。从前他与张兰德的徒弟不对付时被排挤得厉害,也是这样残羹冷饭过来的,后来又是东躲西藏的日子,对这种饭食已经习惯了。
忽然他的胳膊肘被碰了碰,等他回过头时看见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他认得这人是平常在队伍中心的那一个,好像是领头人的徒弟,因此别人对这年轻人都分外客气。
太监变得有些紧张。然而令他很意外的是,萧冀曦递过来一碗热水,很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李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这太监究竟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在天津城认识他的提起他都是老李头,再往前是小李子。所以萧冀曦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不伦不类的安上先生两个字。
“当不起先生——我叫李进财。”太监弓着身子摆手,是被宫廷磋磨的只晓得怎么弯着腰跟人说话了。他说那个我字的时候舌头似乎先是打了个结,萧冀曦猜他是对着这群颐气指使的人下意识又要称奴才了。
萧冀曦心想这和钱德的名字倒是异曲同工之妙,一看就是爹妈缺钱缺的厉害。但这话自然不可能拿出来说,他是来拉关系的,又不是来结仇的。
和旁人想的都不一样,他觉着不应当对将要合作的人横眉冷对,免得到时候暗地里被使绊子,况且他被李进财先前的一番高论震惊了,总觉得这太监不是一般人。
李进财接了萧冀曦手里的水碗,把干粮泡了进去。萧冀曦挨着他坐下,并不像旁人那样嫌弃,是一个闲聊的架势。
李进财想,也许这少年只是另一种模式的不放心他,打算再套一套话。不过他说的全是实话,且被这样对待时很乐意再和人说说话。
萧冀曦还是不大习惯对着年长许多的人直呼其名。从前军营有个和他爹不对付的,他扮鬼脸喊了几声人家的外号,又很是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因此相当的有心理阴影。他清清嗓子,开口还是叫的先生。
“李先生之前说的话,我觉得很有意境——李先生从前念过书吗?”
李进财没想到他来问的是这个,先是呆了一呆,而后叹息一声回答道:“我从前是伺候皇后的,被皇后教导过。”
萧冀曦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都这时节了还哪里来的皇后——但他也没有出言去纠正。
“这么说,您不是被溥仪留下了,而是没跟着婉容一块被带走。”
萧冀曦听说过婉容秘密出逃的事情,想来既然是秘密出逃,一定不会把随从一起带走,无论这随从要不要紧。
李进财听萧冀曦大刺刺的直呼帝后的名字,被吓得抖了一抖,但也知道这些新派的人物眼里大清朝已经是些孤魂野鬼了,何况他们现在做的还是刺王杀驾的事情。
他顺着话头回忆起了婉容被从天津秘密带离的那个晚上,一面将泡软的饼咽下肚去,一面纯为了排遣无聊而打开话匣子。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儿了,那天晚上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来了,打扮的很漂亮。我记得她进去跟皇后说了好一阵子话,是关起门来秘密的谈,把宫女太监都遣散了。”
萧冀曦对前朝那些破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对那些什么铁帽子王什么贝勒格格更是嗤之以鼻,但他觉得‘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这个名号似乎有些耳熟。
李进财咂咂嘴,颇有得色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咱从小耳朵就灵,模模糊糊的听着了一两句——皇后说的是,今后必成众矢之的,那女人说的是那些所谓革命党,都是头脑简单的,只要做个连环局,风浪必不能波及帝后。”
那时李进财在门外路过,听到这样两句觉得没头没尾而意义重大,所以悄悄记在了心里。然而这次找上门来的人在乎的只有陛下与娘娘的起居习惯如何,对皇后出逃的这个晚上并不关心,他也没机会和人说起这些。
萧冀曦听了李进财的话,也直觉这两句话是极为要紧,细细想着竟有些入神。
李进财看着萧冀曦的表情,认定自己误打误撞听到这两句一定是很有用的,于是生出些成功对萧冀曦的善意投桃报李的喜悦之情,并更努力的回想起当晚的事情来。
“我没有敢多听,连忙走了。三天后报了格格有个朋友病逝,带着棺材出了静园。咱要去伺候皇后起居时发现皇后不见了,立马觉着不走便要出大事,所以跟着运垃圾的车一并逃了。”
这一句皇后不见了,令萧冀曦如梦方醒的一拍大腿。那个劳什子十四格格,是川岛芳子!
他发现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怎么哪那都有川岛芳子这根搅屎棍,先前一二八事变是她,眼下要去杀溥仪,这女人的名字又阴魂不散的缠了上来。
川岛芳子说的话,便比别人说的话更加令人上心。这女人背着一个格格的称号,又是日本人的喉舌,据说还有军衔,肯定参与了不少要紧的事情。
萧冀曦抱着膝盖魂游天外,脑子几乎转出了呼呼的风声。
聊天该是有来有回的,李进财半天没听见萧冀曦说话,忽然听见他喃喃的出了动静,侧耳一听,是颠来倒去念着“连环计”三个字。
风浪波及帝后——既然是去年年底,算时间日本人应该已经计划好了建起满洲国,这所谓的风浪一定是接踵而至的刺杀,全中国四万万人的群情激奋,她川岛芳子凭什么就敢肯定这风浪到不了婉容与溥仪身上?
萧冀曦想着,神色渐渐凝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