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乍一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听着有一点鬼气森森的,不过日本人一贯说话都是那德行,萧冀曦早就听了两耳朵的茧子。
“虽说有点像是在咒自己,但你也别往心里去。”萧冀曦干笑了两声。
“不是为这个。”铃木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是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当然,有很多人不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也有很多人知道,他们一起维持这个谎言,这让我终于意识到,大概这个骗局一早就开始了。”
萧冀曦用了一种震惊的语气。“你说什么骗局?”
“一切都是骗局。从当年严令我回国开始,到今日,当年他们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但是要拿共荣两个字出来。今日他们做好了拼尽最后一个国民的准备,却要说为亿民以身奉公,或许早就有人看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今日才明白。”
长久的沉默。
萧冀曦弯下身子,开始收拾地上的杂物,因为他现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铃木薰。
至今日,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大错早就铸成,且铃木薰也未必肯于回头。
“难道你还想回到从前吗。”萧冀曦半开玩笑地问,个中酸楚,却不足为道了。
“不。”铃木薰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信有一件事是真的,今帝国走投无路,唯有上下一心,玉碎报国,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然,整个帝国都再无未来。”
“玉碎?死人还有什么样的未来?”萧冀曦手一松,一只瓶子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这是萧冀曦头一次从铃木薰嘴里真切地听见玉碎这两个字,这词儿听起来倒是好听,只是现下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我不赞同他们所说的一亿玉碎。”铃木薰此刻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醉酒的人,除了脸上还泛着红。“但我想,身为军人,理应做到这一点,才叫报国。”
“若报国这件事本就是错的呢?”
“事已至此,也只有错下去了。”铃木薰侧头看着窗外,神情微微迷茫。
就在这时,萧冀曦看见了一个被扫落在地的档案袋。
这大概是铃木薰在盛怒的时候扔到地上的,难得是在这一片狼藉里还显着这么整洁,档案袋上的两个字叫萧冀曦的眉头狠狠跳了两下,这两个字在刚才那场谈话里反复出现的原因是终于被找到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袋子打开看看,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打开也多半会引来怀疑,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看一看,因为这将与整个上海息息相关。
忽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东西从萧冀曦手里抽了出去。萧冀曦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盯着那东西盯得太入神,都没有听见铃木薰踉踉跄跄地起身,从办公桌后头绕了出来。
“你暂时还不能看这个。”铃木薰很抱歉地冲他笑了笑。“这是机密,按理说你连名字都不该看见的,是我的疏忽。”
“你没想到田村忠太会把我找来?”萧冀曦挑眉。
“其实我想到了,也许,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一点内情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憋着太难受了。”
这个时候,萧冀曦意识到铃木薰到底还是醉了。
“在上海用玉碎这两个字,我看,是要碎了上海吧。”萧冀曦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
“是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说句实话,我对这座城市有着很深的眷恋。”铃木薰想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他索性往地上一坐。“但是我的想法从来左右不了什么,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异乡和一座异乡的城市共存亡。”
萧冀曦一点都不觉得感动,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果然,日本人是想把上海重新当做战场,在中国的土地上跟美国开战。虽然现下美国算是盟友,但是萧冀曦可不觉得他们会有所顾忌,甚至于把上海毁了,他们都不会觉着惋惜。
这时候铃木薰忽然转头冲他苦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可能回不去了。”
萧冀曦沉默一瞬,声音有些干涩。
“我可能也回不去东北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几分钟,铃木薰扬声喊了田村忠太进来。
“麻烦你把这里处理一下,今天的事情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要让柴山先生知道。”
田村忠太的神情也有些肃然,似乎是知道这其中的要紧之处。
“我也应该打起精神来了。”铃木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前两天浦东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虽然是军方的事情,我倒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你们最近在忙什么我也略知一二,你万事小心。”
“能忙什么。”萧冀曦嗤笑。“就是在最后关头,打算再给自己捞一把,对着薄有资产的那些下手,真正的富人他们也不敢动,打着资军的口号,中间有多少油水被他们捞走了还不得而知,我没关心过,他们也都瞒着我。”
“到了这时候,为自己谋退路已经不是什么应当被指责的事情了。往后人们提起我来,大概就是负隅顽抗四个字。”铃木薰淡淡道。
“那我就是死不悔改。”萧冀曦一咧嘴。
白青竹被萧冀曦冲进档案室时的神情吓了一跳,庄敏更是差点被吓死。
“局长,出什么事了?”她霍然站起,不安地搓着手。
“别担心,一点小事。小庄你先忙着。”萧冀曦挤出一个笑。“青竹,我有话和你说。”
白青竹跟着萧冀曦进了办公室,萧冀曦反手就把门给扣上了。
“青竹,你必须想办法告诉上面,日本人要有大动作,一刻都不能耽误。我在铃木的办公室看见了他们的计划,虽然只看见了一个名字,但是他们想做什么也已经非常清楚了,如果不想办法阻止,整个上海都会完蛋。”
白青竹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连连点头。
萧冀曦虽然对白青竹是十二万分的放心,对旁人却没那么信任,还不忘叮嘱道:“只说是你自己发现的问题,我的身份就接着藏下去好了。”